他微低頭醞釀了一陣子,又抬起頭時,先抿了抿和肅修然很相似的薄唇,才開口說:“這些年來,我想過我為什麼會這麼恨你。最後得出的結論,是因為我更恨我自己的出身……那是種無形的東西,因為它,我才有了這樣的父親,有了這樣的哥哥,然後有了這樣的人生。
“別人或許會認為這樣想太矯情,畢竟這樣的權勢、地位、金錢,是很多人終其一生也無法達到的高度,但生而就擁有這些,卻並不見得是一種幸運。”
肅修然笑了笑,並沒有打斷他,他又何嚐不是像弟弟一樣,遭逢了人生重大的變故,才會停下來去審視和懷疑這一切?
人生的頭二十年裏,他一直在追逐著更加強大的能力和權威,直到毫無準備地接受了生與死的洗禮,犯了錯也因此被親人放棄,才停下來細細去想,這麼多年來,究竟是哪裏出了錯?
他自小喜歡偵探小說,迷戀其中縝密的邏輯,所有細節都有其原因,所有的因果都會輪轉更迭,所有的人都站在正確的位置上——一切都沒有多餘的,才是最美最精巧的藝術,如同機械手表。
在無所事事的時候,他開始試著自己去寫作,這是他之前二十多年從未曾想過的事情,為此他補習了許多哲學和心理學的知識,並且試著為之前錯誤的人生尋找答案。
這也許是創作帶給他的另一個收獲吧:寫作者必須是上帝,也必須是故事裏的每一個人,這可以讓他比普通人更加有意識地,換很多種不同的角度去看待所有人和事。
比如現在,他不意外弟弟會做出這種感慨,每個人都不是無緣無辜變成了如今的模樣,弟弟會覺得生在肅家是不幸,是因為他的痛苦,多來自於父兄和家庭,會這樣想也情有可原。
肅修言說著,還是看著他:“所以這些年來,我變得越來越像你,越來越理解你當年的做法。當我想到如果把現在的我,放在當年你的位置上,我可能會和你做出同樣的選擇時,我就更加恨你……因為我更恨的還是我自己。”
他和肅修然一樣,並不是那種喜怒形於色的人,即使在說著這樣剖白的話語,他的神色還是冷淡的,隻是那雙深黑的眼睛裏藏著太多痛苦,如同灼熱的岩漿,仿佛下一刻就能噴薄而出,不但吞噬他人,也會吞噬他自己。
肅修然看到他這樣的目光,還是忍不住上前一步拉近了兩個人的距離,輕握住了他的手臂說:“修言,你無需這樣自責,當年的事,最大的責任還是在我……”
肅修言微側頭冷冷地看著他:“當然在你,所以你可以收起這套偽善的嘴臉,受害者的形象不適合你。”
他倒還是這種理直氣壯的樣子,肅修然想起小時候他們倆如果一起犯了什麼錯,父親總會先責罵年長的他,怪他沒有帶好弟弟,而那時旁聽的肅修言就會露出一副“都怪他”的理所應當的表情,再被怒火中燒的父親發現拎出來額外罵幾句。
肅修然一麵回憶著幼時的趣事,唇邊就不由自主帶上了點淡淡的笑意,他想要再開口說些什麼,身體的深處卻突如其來地湧上一股疲倦。
其實剛才在樓上,他也覺得今天比之前幾天還容易累一些,隻是他這幾天恢複得一直不錯,所以也就認為隻是心理的作用。
肅修言難得過來,下次有機會和他談心不知道要到幾年後,再加上林眉又特地給他們創造了機會,他不忍拒絕她的好意,也就沒有拒絕這個安排。
他一向掩飾得太好,連細心的林眉和觀察力超群的肅修言都沒有發現他的不對勁。
隻是現在他卻暗暗想自己是不是太勉強了,隨著眩暈感和無力感的加劇,他握著肅修言手臂的手也不由自主用上了力氣,心裏有些自嘲地想,也許林眉說的什麼公主抱,要一語成讖了。
肅修言也發現了他的異常,有些緊張地盯著他:“你沒事吧,才下來幾分鍾就累了?”
肅修然勉強抬起手輕揮了揮,示意自己沒什麼事,卻在下一刻就忍不住輕咳了一聲,他忙抿緊雙唇,還是沒能阻止一絲溢出的鮮血滑出唇角。
肅修言的本能反應極快,幾乎立刻就抬手撐住了他的身體,接著他又愣了片刻,才咬了咬牙,俯身將他一把抱起來,衝向病房大樓。
肅修然比他還要高四五厘米,即使身形消瘦,重量也並不輕,肅修言抱得當然絲毫不輕鬆,但他卻突然迸發出了超乎一般的力氣,抱著一個人仍舊健步如飛,恍惚的時候,他聽到自己說:“哥哥!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