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秀吉正在嶄新的書院裏抱著秀賴享天倫之樂,聽秀忠到,大喜。“來得好,來得好。這下可不能再放過關白了。前坐。”秀吉大聲招呼著秀忠等人,臉上堆滿笑紋。
秀忠恭恭敬敬施了一禮,一字不差把說給利勝的那段話重複了一遍。
“聚樂第平安無事?”
“是。關白還邀請在下去下棋呢。”
“哈哈哈,看來中將還是年輕啊。這哪裏是平安無事,你差點就成了關白的人質。”
秀忠一愣,不禁抬頭。看來秀吉對秀次的心思,已是鐵板釘釘了。
“中將,我正派使者去斥責那些和關白交好之人。也不知中村式部怎麼回事,身為家老,竟連關白謀反都看不出來,真是不像話!大名們也如此。就連細川忠興都和關白一個鼻孔出氣。淺野幸長、伊達政宗、最上義光等人也甚是可疑……他們還以為我被蒙在鼓裏,居然裝模作樣拿關白的誓書給我看!中將還不錯,雖然年輕,比利勝還明白事理……我說得沒錯吧,利勝?”
“是……是。可這麼做,也是為中將著想。”
“罷了,你們要相互體貼才是。讓有樂來一段茶藝表演吧。還有,把茶茶叫來,讓她替我抱著阿拾。”說到這裏,秀吉才注意到木實,“你也辛苦了。怎樣,給中將找到好女人了嗎?”
“還沒有,中將大人一向慎重。”
“這可不行。雖說要慎重,男大當婚為是。當然,像關白那樣也不行,真是禽獸不如!”一提到秀次,秀吉臉上就充滿厭惡。
看來刀已出鞘!秀忠靜靜聽著秀吉的數落,他已把秀吉的心思看透了。
“你來得正好,先在伏見待上一些日子,過不了多久,關白的事情就解決了。”
他們說話之間,侍女站起身,請茶茶去了。
“啊……尿了,尿了。”秀吉忽然把秀賴高高舉起,大叫道。阿拾的尿液滴滴答答從秀吉的衣襟滴到錦繡坐墊上。“快,快把茶茶叫來……公子尿了!”
一旁的乳母慌忙把阿拾接了過去。秀吉用手指撣了撣濺在衣上的尿跡,滿不在乎伏到案幾上,毫無不快。開始時,秀吉還嚴厲禁止對孩子用敬稱,可現在連他自己都不知不覺“公子、幼主”地叫個不休,毫無不自然之感——秀吉的心思已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這時,茶茶帶著一個女人過來了。那女人剃過眉毛,但又長出一些,牙齒似也曾染黑。
“啊呀,中將大人,有失遠迎。”問候完畢,茶茶便令那女人向秀吉請安。
秀吉嗬嗬笑了,“中將大人,這是阿拾的姨母,你認識一下。”秀忠十分平靜,那女子也似無反應,隻是微微向秀忠致意,便坐下了。不用說,這個女人便是三嫁的達姬。
土井利勝萬萬沒料到,秀忠的婚事會在這種場合被提出,他比別人還緊張,一時竟呆住了。
秀吉與茶茶相視一笑。他也在為秀次的事憂心,可在茶茶麵前,卻不得不裝出輕鬆的樣子,不想讓茶茶看出內心的煎熬。秀賴的出生無疑提高了茶茶的地位,也改變了秀吉的心誌。這種變化在秀吉的言行中早就有所體現了。
“茶茶,”秀吉明顯有些顧忌,“人一生並不都是煩惱,等我處理完關白的,就立刻張羅中將的婚事。”
“是啊,如此一來,大家就輕鬆了。”
“隻怪我看走了眼。還好現在心意已定,不必再費心了。你說呢,利勝?”
“是……是。大人是指……”
“這還用問?當然是關白,未久你就知道了,現在不提也罷。利勝,想必你從大納言口中聽到了什麼吧?”
“大人何出此言?”
“中將的婚事啊。今日先見個麵。阿達,這位便是德川中將,怎樣,是真武將吧?”
達姬看都不看秀忠一眼,隻應了一聲“是”,隻管看秀賴玩耍。或許,她想到了自己幼小的孩子。
正在此時,有樂帶來了助左衛門從呂宋帶來的珍貴茶壺,沉悶的氣氛終於活躍起來。秀吉本想講些笑話調節氣氛,卻頻頻出錯,在說呂宋故事時,竟幾次提到秀次。木實見此,仿佛已看到了三成等人正前去拘捕秀次。早知如此,秀忠真應待在京城,至於婚事,則由土井利勝斡旋。
“請中將大人暫且在伏見待一段時間。我們就此告辭吧。”飲畢茶,木實對利勝道。
達姬像木偶般一動不動,她似無心思考慮婚姻之事。其實,此時此刻,秀吉心中比她還亂。
“也好。待關白的事處理完再說。”說著,秀吉又匆忙把秀賴抱了過來。看來,隻有秀賴才能慰藉他的枯心。
秀忠等人剛從秀吉麵前退下不到半個時辰,茶屋四郎次郎就匆匆忙忙來到伏見的德川府邸。
“總算逃出來了。”茶屋一見秀忠,便道,“對關白的處置似已決定了。”
秀忠隻是點了點頭,利勝卻伸長脖子問道:“你從哪裏聽來這個消息?”
“從越大人處得知。”茶屋道。所謂越大人,便是細川越中守忠興。
“哦,細川大人也還清了關白的借款?”
“是。按照您的吩咐,在下特意準備了黃金二百錠……”
“哦。”
“細川大人感激不盡,說在他橫遭誹謗的危難之時,我們竟出手相助。他還特意拜訪治部大人,解釋了詳細經過,已打聽清楚了。”
“還是讓關白切腹嗎?”利勝道。
“是。聽說,初八,關白要親自到伏見拜謁太閣。”
“關白認為親自去跟太閣解釋,太閣就會原諒他……”
“可聽說太閣已決意不再和他會麵,而是直接把他拘捕起來,送往高野山……同時,關白的家眷也要統統抓起來,關到德永壽昌府上。”一口氣說到這裏,茶屋身體哆嗦起來,“真是太危險了。若中將大人昨日應邀赴關白府上,定會被一起抓到伏見。”
“啊?”
“無論關白如何解釋,太閣也聽不進去。中將又怎能脫得了幹係?大人能夠巧妙脫身,消除禍根,實屬不易,連越大人都連連稱險。”
土井利勝凝神深思,眼睛一眨不眨:原來,需要防範的,並不隻是關白一人!“聽說聚樂第內已混入大批治部的人。”
“是啊。越大人說,關白已是窮途末路了。”
“唉!怎說也是親舅甥啊!”
秀忠微微閉著眼,端然而坐,並不開口。連土井利勝都難以理解的醜惡,秀忠當然也無法理觶。他隻是覺得,秀吉的人生甚是可悲,愛子秀賴降生,卻被人利用,連甥舅之情都全然不顧了。
茶屋四郎次郎所言屬實。關白秀次出了聚樂城,趕赴伏見途中,秀吉便從伏見城及其周邊地區抽調了五千人馬,迎向秀次。秀次隻備了一頂轎子,隨從也屈指可數——除了侍童不破伴作、山本主殿、山田三十郎和雜賀阿虎,隻有一個能言善辯的學者隆西堂,重臣一個也不曾露麵。
不久,又有一條消息被送往德川府邸。這個消息是一禦台身邊一個侍女帶來的。這個侍女得到消息之後,立刻出城,迅速通知了茶屋四郎次郎。她說關白秀次出發前,曾召熊穀大膳亮、木村常陸介、雀部淡路守、白井備後守、阿波木工頭五人密談。
熊穀大膳亮當時道:“就此趕赴伏見城申辯,簡直是愚蠢透頂,但固守聚樂第也不可行。為今之計,是立刻趕赴阪本避難,然後以大嶽為據點起兵,誅殺誹謗者。石田治部妄圖廢掉關白,擁立秀賴,以此為幌子,覬覦太閣身後的天下,其險惡用心昭然若揭。因此,我等如不征集兵馬,必無力與之對抗。而且,一旦舉事失敗,我等則可以堂堂正正戰死疆場。故,在下以為,此次起兵乃是向天下揭發石田治部野心妄行的絕好機會,是我等不可不為的大義之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