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畜生塚(2 / 3)

德川家康再次從江戶進京,已是秀次自盡後第九日,文祿四年七月二十四。此時豐臣秀吉已異常殘酷地把秀次的家臣一個個處死。木村常陸介在茨木切腹,其子誌摩介則逃亡到京城的北山,在得知其父死訊後,到寺町的正行寺自盡。熊穀大膳於嵯峨的二尊院切腹,白井備後守在四條院的大雲院死去,阿波木工頭則於東山自裁——秀次的夢完全破滅。

秀吉如此殘酷地處理此事,讓人深感不可思議。可一開始,家康父子便已猜測到了這樣的結局。

秀吉其實也十分不安,他怕秀次的怨恨轉移到愛子秀賴的身上。為了擺脫此種不安,隻好把網撒得更大。此種罪惡與不安成了惡性循環。以前的秀吉,光明磊落,胸懷坦蕩,可現在,他完全被疑心俘虜。他不僅撒下懲罰的大網,還嚴令天下大名寫下誓書,向秀賴表忠。增田長盛、石田三成等人最先遞交了誓書,接下來是德川家康、毛利輝元、小早川隆景、前田利家、宇喜多秀家等人,不管他們是否同意,秀吉都逼迫他們寫下保證:“向豐臣嗣子秀賴終生盡忠,永不變心。”

此時秀賴還隻是一個被秀吉抱在膝上、咿呀學語的嬰孩,可是因為他,無數人的鮮血已經流成了河。秀次的側室一禦台之父菊亭晴季,由於幫著關白把黃金送到宮裏,被流放到越後;伊達政宗、宗義智由於頻繁出入關白官邸,也差點家破人亡。

家康為了讓政宗免遭滅頂之災,可謂大費苦心。他告訴秀吉,若現在處決政宗,奧州勢將陷入大亂。眼下和大明國的談判還沒有結果,一旦如此,恐隻會引發日本內亂。秀吉終於接受了家康的諫言。

“好,我暫且把你的頭留著,這可是第二次了,再有第三次,先摸摸你的腦袋吧。”秀吉口無遮攔,把政宗斥責了一頓,這讓政宗從心底站到了家康一邊。

如今的太閣致力於製造恐怖之氣。北政所的勸誡、家康和利家的阻止,他根本就聽不進去。“照此下去,日後必會為秀賴帶來災難。”甚至連這樣的勸誡,他也充耳不聞。

蕭瑟的秋風吹遍京城的大街小巷,秀吉最終還是於八月初二,令人把秀次的妻妾及子女共三十餘人押赴三條河灘。若秀次還活著,看到被押赴三條河的妻兒,不知會作何感想。他定會恨得咬牙切齒,後悔沒看清親舅父的心腸。

從前的秀吉強大而果斷。他有強大的自信裁決一切,支配一切,毅然挺立於波濤之中。然而,他自從被不安籠罩,就完全暴露出了弱點。

“唉。太閣竟連那些不懂事的孩子都要殺掉?”

“不會吧,那些天真的孩子怎能殺呢,他們一定會被轉移到某處看管起來。”

“是啊,你看,孩子們多天真……”

秀次嫡長子仙千代方五歲,次子百丸四歲,三子於十丸三歲,四子土丸尚在繈褓中。便是長女也很幼小,連東南西北還分不清。可這些孩子卻和身著盛裝的三十三個女人一樣,從上京一帶,經一條被帶到三條,再被趕到河灘上。一路上,美麗的花草紛紛飄落到他們身上,每個女人都不約而同數著念珠……此情此景,不免令世人哀傷不已。

觀者如雲,擠滿了河灘,人們都默不作聲,靜靜看著這些無辜的人。由於是處死婦孺,防守並不嚴格。可是,他們麵前,分明掛著一個已開始腐爛的頭顱,那是秀次的頭。

對於此次處決,可謂眾說紛紜。有人說,秀吉想讓京中的地痞流氓記住這場血腥的屠殺,好讓世人永不敢生謀叛之意。在秀次頭顱前邊,十多名劊子手在白刃上澆上水,一字排開。他們開始叫罪犯的名字,先從孩子開始,讓他們個個依序坐在地上。

坐成一排時,年幼的孩子臉已變色。即使是畜生,被拖進屠宰場時,也會本能地生出恐懼,何況是人?悲鳴之聲不絕於耳,慘不忍聽。

此時,河灘上響起一片誦佛聲。不隻是孩子們的母親,所有等候處決的女人都喊了起來,這是她們所能作的最後抵抗。圍觀眾人也不約而同叫了起來。人們的憎恨理所當然直指前來監斬之人——在河西岸設下帳篷、並排而坐的石田治部少輔和增田右衛門尉。

孩子們都被處決完畢,監斬官高喊起一禦台的名字。菊亭晴季之女一禦台今日一身純白。她正了正身子,用細柔卻極具穿透力的聲音誦讀早就備好的絕命詩:

〖浮生悠悠如一夢,臨別塵世複何言?〗

次被叫到的是小上臘阿妻夫人。她乃三品中將之女,今年才十六。她裏邊著一件紫色夾柳青薄紗衣,外披絲綢披肩,滿頭的黑發剪掉一半,披散在肩。她向秀次的頭顱恭恭敬敬拜了三拜,也誦起自己的絕命詩來:

〖花上露水命雖短,薄命紅顏死亦甘!〗

絕命詩剛剛讀完,這個女子已身首異處。

第三個乃是秀次長女的生母中納言局阿龜夫人。她生於攝津小濱的真宗寺院,她不忍看麵前女兒的屍首,用念珠遮住眼睛,念起詩來:

〖阿彌陀佛顯慈悲,渡我愚頑去極樂……〗

次後被處斬的為仙千代的生母和子夫人。她乃尾張武士日比野下野守之女,今年僅十八。和子夫人被處斬後,百丸的生母也被斬首。

看來,每個人都作好了準備,一個接一個念完絕命詩,從容受死。可是,此時人們已經聽不到她們的詩了。沒有人認為被處決的人有罪。她們的遺體,卻由招來的賤民掘坑埋葬。觀者無不義憤填膺:“怎會有如此殘酷的事!”

“就這樣給埋了,連一般老百姓都不如啊!”

“為他們祈禱吧,可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