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極樂醍醐山(2 / 3)

愈是浮想聯翩,就愈能體會人生的無常。家康屏氣凝神,繼續觀察著秀吉,秀吉身上依然存在著他難以解開的謎。可是下了槍山,踏上歸途時,秀吉卻變了模樣。他特意湊到家康耳邊,小聲道:“內府,讓你憂心了。不用擔心。我不那麼說,木食和義演這些密宗和尚便不會感動。究竟是我厲害,還是行者厲害?哈哈哈。誰會立刻大興土木?今年僅戰事和震後重建就夠棘手了,即使真做,也是明年的事了。你不必擔心。”

家康一時不知該如何回話。或許,秀吉是故意要揶揄他,才讓他陪自己賞花。爭強好勝的秀吉,無論如何也要壓倒家康。盡管大吹大擂,可從那以後,他再也未曾提起過此事,隻是捐了一千五百石米重修了五重塔,其他的事情仿佛被忘了個一幹二淨。

實際上,慶長二年,秀吉諸事纏身,根本無暇顧及這些瑣事。第二次出兵所需糧秣的一大半,本欲在朝鮮當地籌集,可由於持續的兵荒馬亂,籌糧已無望。百姓多數四散逃亡,土地根本無人耕種。而且,當地部隊連年征戰,需要不斷地鼓舞士氣。戰事則仿佛陷入無盡的泥潭,在大阪,聚樂第被拆除,還要為已定為嗣子的秀賴在京都建造府邸。秀賴的府邸一修好,秀吉又蠢蠢欲動。他並非清靜無為,而是在暗中積蓄力量——他真的快要瘋了。用北政所的話說,秀吉至死也不會停止征戰的腳步,可這一次,他似迷失了方向。

轉眼到了慶長三年。

在朝鮮,從正月起,困守蔚山城的加藤清正就陷入了苦戰,正當赴朝諸將淺野幸長、小早川秀秋、毛利秀元、黑田長政、加藤嘉明、蜂須賀家政、鍋島直茂、生駒一正、島津又弘等人為此煞費苦心時,不知為何,新春之時,秀吉竟然未進宮去參見天皇。大約從此時起,秀吉的食欲眼見著大大減退,神誌又出現了恍惚之態。

家康亦憂心不已:秀吉意識到戰事在短時間內無法解決,似又陷入了恐懼。

“內府,你再陪我去一趟醍醐吧。”秀吉再次邀請家康時,已是二月初八。家康一邊茶敬地點頭答應,一邊暗自思量:這一日終於到來了。“現在還不到賞花的季節。”

“不,我要做,內府!”

“大人要做什麼?”

“我去年曾說過,要把吉野搬到那裏。我要看看,到底是行者厲害,還是我厲害……我要做的就是這個。”

“如今才二月初八,賞花起碼得在三月中旬,還差一個多月呢。”家康回了一句,可秀吉根本不看他一眼,“就在這一個多月裏,我偏要在這裏造出個吉野給世人看看。這就是豐臣秀吉。不用擔心,世上沒有太閣辦不到的事。如此一來,民心振奮,軍心亦會大振,這才是為政的極致。我要把地震以來的所有不快一掃而光。”

家康除了默默同意,別無他法。他覺得,秀吉這不過是心血來潮。當前,戰局沒有任何頭緒,地震後的重建也剛告一段落。閑不住的秀吉,便驀地想起了去歲在櫻花樹下的空想。

“總之,咱們二人先去看看。然後一氣嗬成,讓那些萎靡不振的家夥大吃一驚。”

其實,世風並非如他所想的那般萎靡,秀吉似真已瘋了。

二人出了城。一路上,秀吉興致極高,他甚至在想象義演準後吃驚的樣子。“去年我故意興致勃勃,然後拋諸腦後。這把戲實在是有趣,先讓他高興一陣,我再假裝一無所知。‘太閣大人滿口空話,說什麼在京城附近造一座吉野山,無所不能的太閣,其實也難以做到……’我故意先讓人這樣想,然後在眨眼間把它變成現實,這樣才有趣。”隨後他朗聲笑了,“我的確喜歡讓人大吃一驚啊。我是否有些促狹,內府?”

到了三寶院,在告訴義演真相之前,秀吉又裝模作樣地問這問那,不停地要看看廚房怎麼樣了,書院如何了,水池如何了,護摩堂的位置確定得如何了,金堂修得怎樣了,仁王們怎樣了等,讓義演忙裏忙外。他先把對方戲弄夠了,才一本正經道:“這次工程,你最好不要多插嘴。”

“啊?”義演驚惶失措。

“你難道忘記了?我曾跟你約定,要把這裏變成比吉野還要壯觀的名勝之地。”

“就是……移植櫻花之事?”

“是。我已決定三月十五來此賞花。自地震以來,夭下百姓萎靡不振,故,我要讓眾人振奮起來。幼主、北政所、西丸夫人不用說,所有的女眷都要來欣賞這空前的花海。在此之前,如我和你說好的那般,要修造池子,引來清流。既要建殿宇,又要造護摩堂,還要修理大殿,建仁王門……嘿,這是我一手打造的。這不僅可讓太閣美名流芳百世,還可讓這裏成為風景名勝呢。”義演終於恍然大悟,忙不迭地道謝。

“哈哈……道謝為時尚早。等一切成為現實時再謝吧。這堪稱是我的絕活啊。茶道當數利休,庭園自數小堀遠州,我豐臣秀吉卻要給後世留下個風流名聲。快,拿紙筆來。奉行親自記錄,即日就著手準備。隻剩一個多月了,要快。怎樣,你一定吃驚不小吧?”

“貧僧確萬分吃驚。”

“是吧?連內府都嚇到了,哈哈哈!”與其說秀吉這是英雄豪氣,倒不如說是喜歡淘氣、恣意妄為。

回到城裏後,秀吉果然當日就把前田玄以、增田長盛、長束正家三人喚來:“這可關係到我的麵子,千萬不要出差錯。”

五重塔尚未完全修複,接著又要修理大殿和仁王門,把馬場完全移到南院,三寶院擴至一萬四千四百坪大小,還要新建一座東西長十五間、南北寬九間的寢殿,以及一個門麵十間、進深九間的廚房,其間要用八間長的走廊連接起來,另外還要建護摩堂……要告訴後世,這是豐臣秀吉建造的,要讓後人都欽服……看來秀吉確已瘋了。

建築倒還好說,還要造園子,從山城之內,及大和、近江、河內、攝津一帶,把櫻花名木全移栽過來;並挖池引流,讓五十町見方之地遍覆櫻花……種種設想令聽者瞠目結舌。

“賞花之日定在三月十五,那麼還有三十五日。京中名匠即日起嚴禁外出。另,修複需要精雕細刻,時間緊張,來不及了,故要四處抽調足夠的人手,把殿字一律推倒重建。就說這是我的命令。新建殿宇不能讓人一看便知是新建的,必須做古做舊,仿佛年代久遠。櫻花亦不能新植,須是多年古木,富有情趣,使人如置身於茶室般恬靜。”

家康在旁一邊聽秀吉吩咐,一邊不由自主沉思起來:世上不應有如此滑稽的悲劇。眾人聽從一個發瘋太閣的命令,發動數萬人去勞作……可接受命令的三個奉行似乎對此毫不懷疑。大家都認為,這是自然而然,當日便沸反盈天地忙活起來。

好不容易開工了,秀吉的想法又變來變去:那裏要這樣,這裏應當那樣……他先後四次親臨三寶院,二月初八家康來時是第一次,二月十六第二次,二月二十二、二月二十三各一次。

為了建造庭園,秀吉甚至親自到拆除後的聚樂第去察看,讓人把藤戶名石等許多巨石搬運到三寶院。當然,在此期間,他對政務根本毫不過問,一切都交給三成和家康去打理。在別人眼裏,他似已把朝鮮戰事忘了個一千二淨。

“若完不成掉了腦袋,就太可惜了。”當他半說笑地對前田玄以說這些時,目光如鬼魅。

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把“廢寢忘食”四字用在眾人身上,最是合適不過。若不是秀吉,這樣的工程絕不可能完成,幾萬人流血流汗之後,三月初十,秀吉的夢幾乎變成了現實。

庭園裏的泉水有從前的十倍,中間島上建起一座檜皮屋頂的護摩堂,池邊到島上又造有一橋。飛瀑亦建了兩處,一開始要求做成小堀遠州式,後來秀吉又覺得不滿意,改成親自設計的式樣。建造寢殿的木匠為孫右衛門,督建泉石的乃武田梅鬆。作為助手,新莊越前、平塚因幡也親臨現場。

全部完工,乃是賞花會前一日,三月十四。隻有五重塔是在十日前完成。因為秀吉有令,建築不能看出是新建的來,櫻樹全部要古木,所以花費的功夫可想而知。盡管這是十萬火急的大工程,但一片青苔一粒石子都絕不允許有絲毫馬虎……因此,僅那些中途因咎被斬首者就不在少數。負責修建寺宇的木食上人走遍了大和到河內的所有寺院,把興福寺及其他寺院的建築樣式原封不動照搬過來。

完工之時,連義演準後都不禁瞠目結舌。義演本二條關白昭實之弟,曾遍覽京城內外名勝古跡。然而,眼前的建築古樸自然,絕不遜於他所見的任何名勝,而且,僅一月就讓一切成為現實,真是雖神佛而不能。

三月十三,為了準備賞花宴,伏見城裏亂作一團,既要整理諸位大名獻上的禮品,還要準備遊樂當日的酒饌。盛滿名酒的壇子推積如山,除了加賀的菊酒、麻地酒,還有天野、平野、奈良等地僧人用秘方製作的佳釀,朝鮮名肴、各地名點,都在等著被運送到醍醐。

但中午前後,天氣突然起了變化。伴隨著強大的西南風,暴雨呼嘯而來,甚似秋後的狂風。城裏人無不臉色大變。三月十五賞花,這已是定下的日子。可若這樣的惡劣天氣持續下去,後果不堪設想。為了遵照秀吉的命令,讓古木呈現出自然情趣,所有樹木連支架都沒做。那些花蕾滿枝、卻剛剛移植的古木,能否經得起狂風暴雨的摧殘?

平時家康總在身邊,可唯獨這一日,家康卻避開了同秀吉會麵。秀吉隻好把增田長盛招來,對他耳語道:“不可有絲毫馬虎,你去看一看樹木。”

數千人在暴雨狂風中保護櫻花樹。僅僅給樹木披蓑戴笠尚且不夠,還要照顧樹下那些鋪好的青苔,青苔不可直接踩踏;要輕輕蓋上稻草,再把留下的腳印清理掉,在風雨之中守護。到處都能聽到狂怒的叫罵:“真是窮奢極欲,連老天爺都發怒了!”

在這風雨交加之時,秀吉的使者匆匆趕到了三寶院,命令僧人立刻讓暴風雨停下來。其實,比起暴風雨,家康更擔心災難過後秀吉的暴怒。若賞花會被迫延期,秀吉定將怒氣全撤到三寶院僧人身上,大罵他們無用。盛怒之下,秀吉難免殺氣大熾,其後果實難預料。為了祝福秀賴長壽,秀吉甚至下令改醍醐山為深雪山,特意作歌曰:

〖櫻伴蒼鬆花盛開,曆經千代不絕衰。〗

隻要閃出一個想法,就將其進行到底,便是秀吉的性情,這次賞花造園就是如此,和他當年決意出兵朝鮮如出一轍。

雖說暴風雨不可能持續三日,可櫻花卻不會等人,若受災嚴重,一日之內定收拾不好。到了夜裏,風雨依然沒有停止。此時的三寶院,所有僧人都上了陣,都在拚命祈禱。

風終於停了,雨住則遲至十四日黎明時分。當然,池水早已渾濁不堪。

“你到三寶院悄悄看看。若有必要,我們這邊也得出些人了。”進城之前,家康先見了本多佐渡守。如連情況都不了解,就別想去見秀吉。

“問題不嚴重。每株櫻花樹都有三人在一旁守護。”佐渡守去了未久,立刻返回來報告。

“看來賞花會不用延期了。”

“是。若從今日起天氣一直晴朗,估計無大問題了。”聽本多這麼一說,家康急忙走到簷前,抬頭望天。風還在勁吹,厚重的雲層低低浮在天空,正是那種暴雨之後的風景。

剛一出城,北政所的船隻就從大阪方向駛來。盡管澱川也洪水暴漲,可北政所還是執意出行。於是,家康先去拜見了她,“天不湊巧,居然下了這麼一場大雨。”

家康剛開口,北政所就語氣嚴厲地駁道:“天馬上就會放晴。”

“是。幸好沒受太大災害,目下看來應無大礙……”

“內府大人費心了。昨日的風雨想必讓櫻花花蕾更大了。明日賞花會,定是一片花海。”

“這麼說,夫人已經看過了?”

“我已經讓孝藏主去看了,我的祈禱向來亦十分靈驗。”

看到北政所雙眼通紅,家康心口一熱。眼前這一位,才是真正有婦德的女人。

十四日雖然終日天陰,氣溫卻在逐漸上升,花蕾果然也膨脹了起來。一整日,秀吉沒怎麼見人,他恐怕比誰都擔心翌日的天氣。因此,當十五日的黎明到來,碧空如洗時,伏見城裏不約而同響起了歡呼之聲。

“快看,快看,今日定是個響晴的好日子,雲正不斷向東邊天空飄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