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怎能不晴?今日可是太閣賞花的大好日子啊。”
“說得沒錯……什麼狂風暴雨,都是為了洗淨塵埃,好讓花蕾盛開。”
“這可真是風和日麗啊。”
家康本打算在辰時出發,一看天氣這麼好,幹脆在卯時就進城到了秀吉府邸。他本以為秀吉定高興得手舞足蹈,逢人就吹噓,可恰好相反。一見家康,他竟壓低了聲音耳語道:“內府,真是好險啊。”
聽秀吉這麼一說,家康甚感欣慰,“是啊,世人都堅信今日定會晴朗。現在人們正手舞足蹈,歡呼不已呢。”
“是啊,我說的正是此事。若老天爺不肯開臉,我可就顏麵掃地了。”
“大人不用擔心,現在天上連一絲雲彩都沒有。”
“哦,那就照計劃行事,讓女人們高興高興吧。”
這一日,增田長盛總管一切,前田玄以為其副手。當賞花的隊伍從伏見城出發時,秀吉終於恢複了先前的意氣風發,肆無忌憚地說笑起來。
此時,天空像是洗過一般湛藍,從伏見到醍醐,燦爛的陽光照耀著已開了六分的櫻花,雲蒸霞蔚。
隊伍最前乃秀吉和秀賴的轎子,接下來是北政所、西丸夫人、鬆丸夫人、加賀夫人、三條夫人、三丸夫人、淡路夫人,隨後為德川、前田等大老,再往後則是生駒親正、中村一氏、堀尾吉晴等在京大名。
一行人先入三寶院更衣,然後徒步從下醍醐爬到上醍醐。途中正如北政所所言,山路變成了奢華的櫻花道。當然,這一帶不允許普通人前來。方圓五十町的山上,每隔三町便設有一崗。
“幹得不錯。把我的想象發揮得淋漓盡致。”秀吉興致勃勃在三寶院等待女眷更衣。為了這一日,女眷早就盤算著如何爭奇鬥妍了。準備完畢,秀吉拉著秀賴的手走在了最前頭,從下醍醐登上上醍醐,再信步登上今日遊樂的主場地——鋪滿一千張榻榻米的槍山山頂。
六歲的秀賴並不像秀吉那樣高興。對他來說,頭頂的藍天和盛開的櫻花,無非是一般的風景而已,吸引他的倒是南院的池子和飛瀑。
一路上時常傳來北政所的喊聲:“大家要小心腳下,莫要摔倒了。上麵的景致真是特別啊。”
從醍醐馬場到槍山,每隔一間就在路旁植一株老櫻樹。經過昨日暴風雨的洗刷,樹木和花朵顯得更有風韻。花叢中巍峨屹立的五重塔,麵對已守望了幾十年的華麗春日,顯得那樣自然、挺拔。花朵、陽光、高塔、幔帳,及眾人身上的華麗裝束,都融入了這燦爛的春日。
到達槍山之後,人們進入新建大殿。秀吉計劃在此用過午飯,再舉行歌會,之後逐一參觀設在裏麵的茶寮。為了讓秀吉大吃一驚,八個茶寮都分別命益田少將、新人雜齋、小川土佐守、增田長盛、前田玄以、長束正家、禦牧勘兵衛、新莊東玉等人用心設計。當然,他們的奇思妙想要待到午後才能享受了,因為照計劃,首先要在大殿舉行歌會。
秀吉心情不錯,他親自提筆寫道:回首杳杳深雪山,繁花似錦人如煙。
寫畢,秀吉嗬嗬一笑,然後讓佑筆代寫,“我若再寫下去,後人就讀不懂了。他們定會問怎麼全是假名。對吧?”接著,他不假思索吟道:
〖賞花深雪歸,盈盈綻如雲。
今日花猶盛,展眼又一春。〗
恐怕這詩乃是秀吉專為了今日歌會,事先所作。可是沒有一個人發笑,也沒有人作出評價。誰都聽得出來,這詩深深道出了秀吉的孤獨。
眾人微醺地出來時,已過了未時。在去往第一座茶寮路上,出現了一次小小的紛亂。鬆丸夫人走到了西丸夫人前頭,於是發生了爭執。此時秀吉已經過了益田搭建的通往茶寮的石橋,北政所則稍微落後幾步。稍遲幾步趕來的茶茶,語氣嚴厲地叫住了走在前麵的鬆丸夫人:“鬆丸夫人,你停下。”
鬆丸緩緩回過頭,但好像沒聽見茶茶的喊話,兀自抬頭賞花,又向前走了兩步。
“鬆丸夫人,你以為仗著大人的寵愛,就想讓我在北政所夫人麵前出醜嗎?”
“西丸夫人,你在責備我?”說罷,鬆丸夫人撲哧笑出聲來。她清楚,西丸夫人定是生氣了。方才在大殿飲酒時,由於秀吉的酒杯傳到麵前時,茶茶正一門心思握筆作詩,侍童便先為鬆丸夫人斟了酒。從那時起,茶茶臉色就極為不快。鬆丸夫人向來對茶茶不怎麼尊重。她娘家京極氏乃近江佐佐木氏望族,任江北守護。茶茶的娘家淺井氏雖同為江北豪族,可先前卻是京極氏家臣。因此,鬆丸夫人總覺自己身份比茶茶高些,她的美貌在側室當中也首屈一指,故,秀吉平時對她寵愛有加。況且在教養方麵,鬆丸也在茶茶之上。假如鬆丸夫人能為秀吉生下兒子,茶茶恐就無關緊要了。茶茶時常沉下臉來故意刁難鬆丸夫人,恐是出於自卑。剛才,因斟酒一事惹得茶茶滿臉不快時,鬆九還想向她道個歉。可是茶茶所詠的和歌,卻打消了鬆丸夫人道歉的念頭。
〖櫻鬆相生曆千代,喜迎貴人行幸來。
花枝招展皆為君,無常世上又逢春。〗
茶茶曾對秀吉厭惡透頂,她甚至還向鬆丸夫人透露過,自己乃是為報父母之仇才嫁給秀吉。可她今日卻如此露骨地詠出阿諛逢迎的詩歌來,鬆丸夫人不禁打消了致歉的念頭,反而嘲笑起來。此時,茶茶的臉色更難看了。鬆丸夫人卻不動聲色。
“鬆丸夫人,你把我看成什麼了?”
“你不是太閣的側室淺井氏嗎?”鬆丸夫人也毫不示弱,“你無非幼主的母親,怎麼,難道還要讓我來伺候你?”
“既知我乃幼主母親,為何還要走在我前麵?”茶茶也得理不饒人,嚴厲地反擊。
“嗬嗬,”鬆丸夫人嬌笑著用袖子掩住嘴,“西丸夫人是不是聽漏了大人的話,在登山時,大人是怎麼說的?我若沒聽錯,大人說今日大家可以隨興玩耍,不必計較那些繁文縟節。”
“縱然大人這麼說過,可也不能先於大人舉杯啊,還神氣活現走在我前麵,我勸你最好先弄清自己的身份。”
“這算什麼話!西丸夫人乃淺井氏,而我出身於近江源氏的京極家,無論怎麼說,我的身份也還不至於低到在你前麵走一走,就要被責罵啊。”
“住口!”
“我從一開始就沒有開口,單是默默走路。”
“無論你怎麼說,我都可忍受,可你話裏卻分明藏有對幼主的侮辱。”
“西丸夫人,我看你才應該注意分寸!”
“我和你沒完。咱們找大人評理去。我倒要問問,鬆丸夫人為何偏偏在這個好日子存心來侮辱我。你是居心叵測!”
二人吵得難解難分。其他女人都甚是吃驚,把她們二人圍了起來。二人的隨從頓時劍拔弩張。
“算了算了。二位夫人都消消氣。”最初來調解的,是前田利家的夫人阿鬆。她一站到二人中間,就向跟在身後的德川家的堺局使了個眼色。堺局心領神會,立刻向北政所那裏趕去。前麵的秀吉似也發覡了二人的爭吵,極不痛快地停下了。
北政所走出茶館,來到了二人中問。“我雖不知你們究竟為何爭吵,但此事交由我來處理。”
“不,此事不能委托給您。”茶茶立刻反對,“夫人有所不知。幼主無緣無故被人誹謗,若這麼算了,連大人的名聲都會受到玷汙。”
“你先冷靜冷靜。”北政所頓時提高了嗓門,“你剛才還作詩說櫻鬆相生曆千代,現在為何如此沒有分寸?”
“北政所夫人所言極是,今日是個特別的日子,你們都要冷靜些。”前田夫人不欠時機勸說起來。可二人依然橫眉立日,不肯罷休。
北政所嚴厲斥責著,雙眼濕潤了。無論是茶茶還是鬆丸夫人,雖然都深受太閣寵愛,卻根本未意識到孤獨的太閣越來越老了。這讓寧寧感到甚為可悲。無論太閣裝得多麼豪爽奔放,他畢竟已不再是昔日的豐臣秀吉了。像今日這樣的事,若是當年在北野的大茶會上,他定會立即站到二人中間,頃刻間就巧言平息事態。可今日,他卻裝著什麼也未聽見,守著年幼的秀賴,連茶寮門口都不肯踏出一步。
“你們二人聽我一說。”北政所心平氣和道,“大人早就聽到了。你們知道他為何默不作聲,托我來處理此事嗎?”
“……”
“他已老了,氣力不夠了。當然,在這裏我本不想提。若大人來到這棵老樹下,他會立時想起花朵短暫的生命,然後哀歎人生的短暫,哀歎物是人非……哪怕是你們之間輕微的爭吵,也會引起大人的傷感。故,大人才特意托我來調解。你們明白大人的心思嗎?”
聽北政所這麼一說,阿鬆夫人也連連點頭,“夫人所言極是,希望二位夫人能立刻言歸於好,笑顏以對大人。隻有這樣,今日的遊山才有樂趣啊。”說著,阿鬆幫茶茶整了整衣裳,又為鬆丸夫人捋了捋黑發。
鬆丸夫人含羞道:“真抱歉,剛才多吃了幾杯酒。見諒。”
“這麼說,你願讓我寧寧處理?”
“是。請夫人見諒。”
“西丸夫人呢?”
寧寧盯著茶茶。茶茶依然昂著頭,絲毫沒有屈服的意思。寧寧默默牽著她的手,緩緩往前走。“若今日的賞花會對大人是最後一次,你恐怕連後悔都來不及。希望你啊,莫要離開大人和幼主……”
“……”
“大人為了他故去以後,我們仍能和睦相處,才故意如此。你們怎能不和好如初?”
北政所勸著茶茶,阿鬆夫人也安慰著鬆丸夫人。茶茶和鬆丸夫人心中都難受起來,她們似從未察覺到一生操勞的秀吉的痛苦。茶茶被北政所拉到秀賴旁邊時,臉上才現出微笑。“幼主,母親今後永遠也不會離開你。”秀吉抬眼看了北政所一眼,點了點頭。
隨後,一行人向第二間茶寮走去。明媚的陽光下花團錦簇,與衣著華麗的人們爭奇鬥妍,難道這便是人間天堂?
可秀吉內心果如表麵那樣滿足嗎?他時常縱聲大笑,不斷撫摸秀賴的腦袋,還不時向北政所投去討好的目光,北政所也時時對他報以微笑。
在第二間茶寮,新人雜齋直接用鬆、杉、米櫧樹做成柱子,並依勢在下邊鑿池,鯉魚和鯽魚在裏麵悠然遊來遊去,一切古樸而自然。出門時,不知是誰吟詠起來:人間芳菲齊爭豔,撲麵山風帶花香。
秀吉似聽未聽,徑直走了出去。
負責第三間茶寮的乃小川土佐守,他在裏邊掛著一幅寬二十間、高三間的葦簾子,又在對麵築了一間具有鄉土氣息的小佛堂,土佐守本人則在佛堂前挑擔賣茶。秀吉和秀賴遂一起到佛堂門前坐下來買茶。作為對買茶人的答謝,土佐守把木偶戲名家長穀川宗位從佛堂呼出來,為秀賴演一段。結果秀賴竟看得入了迷,久久不願離去。此時,秀吉眼裏則噙著淚,定定望著秀賴出神。見此情形,北政所不禁一怔:他是不是又產生了某種不祥的預感?這種不吉之念終日縈繞在北政所心頭,揮之不去。
分別負責第四、第五、第六茶寮的重臣增田長盛、前田玄以、長束正家等人,親自擔任茶寮主人,招待遊客,秀吉父子特意沐浴淨身,然後悠然飲起酒來,並讓人擊鼓助興。可即使在這種時候,秀吉也沒有真正流露出一絲快意。在他人看來,秀吉似已玩得甚是盡興,可寧寧卻隱約感覺到,秀吉已是油盡燈枯。
由於知秀賴喜聽故事,他們連小野的阿通都請了來。秀賴纏著阿通講民間故事,聽得津津有味,一旁的秀吉則依然望著兒子幼稚的臉龐發呆。
第七茶寮設計成了城裏商鋪模樣,禦牧勘兵衛在叫賣葫蘆和紙糊的玩物。第八座茶寮由新莊東玉負責,他設計了能發出響聲的稻草人,及漂浮於水上的小船,船上竟立著裝扮各異的漁夫。
傍晚時分,終於遊完了八家茶寮。太陽落山時,一行人回到了置寶院。當以秀賴的名義捐贈給義演準後一百錠白銀時,不光是秀吉,就連北政所等女人都似沉浸在一種難以名狀的哀愁當中,眾人無言。大喜之後必有大悲,此言隱隱映出本日真情。
“真不錯。這樣一來天下就人心振奮了。好極了,好極了。”秀吉嘴上這麼說著,卻難以掩飾深深的疲勞和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