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未落,三成便揮手阻止了他:“玄以的意思,是我們絕不能對敵人掉以輕心,偷襲之事宜暫緩?玄以,盡管我方才的話有危言聳聽之嫌,可這絕非為了我一己私利啊。”
“是。這全都是為了幼主。”秀家打圓場道,“正如二位所言,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一旦讓內府返回伏見,我們所能做的,就隻有兵攻伏見城了。”
一直沉默的增田長盛這時才插上一句:“長束大人是什麼意見?”
長束正家看上去也頗為狼狽,他慌忙把視線轉到一邊,眼露驚慌。看來,對於三成的強硬態度,正家比長盛還要不安。他尋思良久,方巧妙回道:“我想先聽聽玄以的高見,再作決定……”
對於眾人不痛不癢的態度,三成略有不滿。若有可能,他真想讓七家聯手,今夜就對家康發動襲擊。一旦行動起來,便有辦法讓上杉加入。這樣一來,除了前田,所有人都會加入除去家康的行動之中。
當然,襲擊或許不會成功,家康或會逃脫。那也無妨,若眾人決意除去家康,前田也不會坐視不管,那些自幼追隨太閣的武將顧忌秀賴,自然也不敢再接近德川氏。
若家康發現人都站在三成一邊,他必也不敢輕舉妄動。至於這場動蕩的結局如何,姑且不管。總之,無論是吉是凶,都必須先刮起這一陣狂風。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聽正家說要聽聽自己的見解,前田玄以便正襟危坐,道:“我也同諸位一樣,為了幼主,絕不甘落入後,才鬥膽勸阻大家。既然細川父子都站在了內府一邊,那麼加藤、福島、淺野、黑田等人,也定會支持內府,這一點不容忽視。眼下不用說藤堂,堀尾等人也必定跟內府站在一道……一旦他們得到消息,結城秀康必會立即率人馬從伏見馳來救援。這樣一來,不僅會天下大亂,還會給幼主帶來劫難……您說是也不是,增田大人?”
長盛沒有回避,重重地點頭,“我也同意善德院的看法。治部大人是性急了些。實際上,方才,我還遇見大穀刑部少輔,和他閑聊了幾句,刑部少輔向我透露了一些消息……想除掉內府的人有兩種:一是純粹為了幼主,不得不如此;還有一部分人,並非真是為了幼主,而是對內府心存嫉恨,打著為了幼主的幌子,企圖公報私仇。若內府真要奪取天下,我們就把那些曾蒙受太閣恩惠的人全都召集起來,起兵反抗也不難。可我們若按捺不住,輕舉妄動,不僅自己會有性命之憂,還會連累幼主……刑部少輔為此潸然淚下。他的心情,長盛甚是理解。”
三成冷冷看著長盛,不屑地搖頭。看來,這次襲擊是難以成行了……但他卻絲毫沒有失望之感。人們能來到這裏,就已足夠,能來參加“剪除家康”的密談,就說明他們已成了重要的盟友。
三成正想到這裏,隻聽正家又道:“各有見解並不奇怪。但在下還是以為,若想向藤堂府派人,最好還是先打探清楚。諸位意下如何?”
幾人點頭稱是,小西行長和宇喜多秀家猶覺狐疑,毛利輝元自始至終不發一言,三成則很是滿意。毛利一族原本就與豐臣氏無甚淵源——當然,小早川秀秋除外。他們敢於冒險站在三成一邊,目的和家康並無兩樣:一旦機會來臨,他們也會覬覦天下。三成深知此中因由,但把他們視為己方砝碼,仍然有益無害,遂道:“那麼,待打探清楚敵人動靜再作決定吧。在此之前,我先到前田府上一趟,以打探虛實。”
就在他們議論紛紛時,家康和細川幽齋所乘船隻已抵達距離前田府兩百丈的碼頭。聽說家康要來大阪,福島正則早就下令封鎖道路,戒備森嚴,並告知家康:“大阪城中多膽大妄為之徒,內府此行,萬望謹慎行事。”
連福島正則都下了嚴令,本多正信、井伊直政、神原康政等人更不會等閑視之。他們在河岸架設火槍,專門派出小船巡邏河道,以防偷襲。家康座船上,也配備了精挑細選的士兵。一行人順流而下,待到船隻靠岸,人們發現,碼頭上早就停了一頂女轎,像是在等人。
一路同行的細川幽齋看到轎子,眯起眼笑了,“那是何人的轎子?”
家康十分嚴肅,一臉困惑。“是啊,是誰的轎子?該不會是來自內庭的使者吧。”他心中頗為不安。若是澱夫人或高台院派人請他入城歇息,還真的很難拒絕。他的確不想進城,這既是對利家的安慰,也為自身安全計。不管怎麼說,淺野長政和幸長父子已經到了前田府上,到時候,清正也定會露麵。家康想向他們問候之後,便打道回府。
船剛一靠岸,新莊法印直賴和有馬法印則賴便前來迎接。這二位與家康私交甚篤,定是利家讓他們出迎的。
寒暄未畢,忽然從那頂女轎中鑽出一個彪形大漢,徑至家康麵前。眾人定睛一看,來者竟是藤堂高虎。
“內府平安抵達,在下便放心了。為了掩人耳目,不得不裝扮成高台院的侍女。”高虎嘻嘻笑道,“一早便不停在大街小巷巡視,尚未發現可疑之人。為防萬一,去前田大人府上一路,在下已部署周密,請內府放心而行。”高虎一口氣說完,便在前引路。家康隻是輕輕點了點頭,坐到了轎中。
太閣在世時,家康與高虎便有了交情。高虎乃是一個有先見之明的男子,與家康也算有奇緣。當時,高虎奉秀吉之命在內野聚樂第為家康建府邸。從那時起,他便深信,家康會成為秀吉之後的執掌權柄者。他對家康的信任甚至接近於信仰,為了家康,他什麼都願做。
為了天下安泰,家康已下定決心,無論遇到什麼困難,絕不後退半步。這並非秀吉逝後才下的決心——小牧之戰後,此想法就開始萌芽;轉封關八洲,此想法進一步成長;看到征朝失利,此想法已深深紮根於心底,成了他的使命。若無此種心境,他不會冒如此大的風險,前來向利家答禮。
家康到達前田府時,利長、利政兄弟早就在門前恭候。家康下了轎,步向前田府大門。一縷陽光照射過來,把眼前清掃幹淨的石子路映照得熠熠閃光。萬千感慨湧上家康心頭。他不願不顧友情,若是那樣,他的“使命”必會出現巨大的瑕疵。走到大門口,家康這種感覺更是強烈。
利家拖著病軀坐在大門處。大概是畏寒,他坐在一張虎皮上,身形顯得更是清瘦幹枯。看到昔日虎將如此憔悴,家康頓覺人生殘酷,一時幾欲淚下,歎道:“大納言,其實您根本用不著勉強自己。”這話完全是發自肺腑的驚訝和安慰。
利家不答,單是慌忙伏地施禮,又站起身,踉踉蹌蹌走到打磨得頗為光滑的台階上,“歡迎光臨。我這把朽骨病得不輕,無法出迎至門外,還望內府見諒。”
家康意識到,利家已看清了兩件事:其一,他時日無多;其二,天下大勢已定。他已洞徹了世間局勢。正因如此,忠厚正直的利家更顯悲壯。
家康伸手攙扶起利家,扶著他向內走去。利長跟在家康身後,向早就收拾好的書院走去,他一臉平靜。但從利政身上,卻能隱約感到一絲殺氣。或許,利長乃是出於對性情魯莽的弟弟的擔心,才故意跟在家康身邊。老父的悲淒心境,兩個兒子能否明白?
今日的利家尤是直率,一到書院,他就令人把早已備好的酒端到家康麵前:“內府,這是你我今生最後一次飲酒,是永別的酒。”利家忽然說出這麼一句,家康不知所措。寒暄雲雲,他倒還能應對,能安慰對方。可利家卻從一開始就直抒胸臆。
“內府,我的一生,都在盔甲的重壓之下。”利家完全拋棄了偽裝,變成一個赤誠之人。他嘴角浮出微笑,親自執壺,“沉重的盔甲可以脫掉,可肩上的重負卻怎麼也卸不下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