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浦江畔,汽笛長鳴聲中,一艘上海至廣州的輪渡緩緩起行,輪渡彩旗飄舞,甲板上紳士小姐們興奮的眺望遠方,想象著廣州那顆東方明珠、冒險家的樂園是何等精彩。上海外灘上拔地而起的洋樓和整齊的街道卻遠遠沒有那片傳說中鋪滿黃金充滿機會的土地更有誘惑力。
碼頭上,楊林福遠遠望著這艘輪渡巨大黑影漸漸遠去,臉上浮現出一絲悲哀,從此,就要與兒子分別,再見不到了麼?
轉身緩緩而行,走在送行的人群中,幾名穿著洋衫子的女人正唧唧喳喳說著什麼,或許,還沉浸在興奮中,夢想著遠去的男人能賺的盆滿缽圓,能成為上海亦或廣州的商業大亨。
楊林福搖了搖頭,曾經,這也是自己的夢想,可現今,卻落了個周身巨債的下場;他毫不懷疑,如果不將兒子送去廣州隱姓埋名,上海的債主會將他一家剁碎了扔入黃浦江。
突然間,楊林福發現有兩個戴禮帽穿西裝的男人亦步亦趨的好像在跟著自己。
他微微一怔,緊走幾步,那兩個男人也加快了腳步。
楊林福的心沉到了穀底,當轉過一處貨倉的時候他突然拔腿便跑,但跑沒幾步,兩名敞胸露肚的彪形大漢突然攔在他身前,眼裏滿是猙獰。
楊林福的腿一下就軟了,緩緩癱坐,隨即就被人架起,塞進了一輛綠蓬馬車。
馬車疾馳,轉了幾個彎,停下,身邊大漢又拽他下車,一條窄巷,四麵青牆,楊林福腦子嗡的一聲,但還是垂死掙紮,大聲道:“你們知道我給誰辦差嗎?給延祜公子,桂中堂的公子!”
巷子裏的黑漆門突然被人拉開,露出黃文秀的笑臉:“楊老板,我知道您給誰辦差,可給誰辦差,這錢不能總拖著吧?”
見到黃文秀,楊林福恐懼稍減,他最怕就是黃文秀托了青紅幫的人追數,那些人殺人不眨眼凶狠無比,更沒什麼話好講,而黃文秀,是生意人,最起碼向他求情能有一線生機。
“黃先生,您,您再通融通融,通融通融。”楊林福拱手一臉哀求。“不是我賴賬,這不手頭緊嗎?這個緊,擱以前,我是那號不知羞恥的人麼?咱做生意,總有賠有賺,有翻身的機會,您抬抬手,這人情我記著,永遠記著。等我楊林福翻身的那天,我十倍,不,百倍報答您!”
“進來再說。”黃文秀努了努嘴,楊林福身後的大漢隨即將他推推搡搡推進了院子。
黃文秀在前引路,沿著青石板小路穿過一道月洞門,前方紅漆的窗棱門柱,乃是小小花廳。
黃文秀邊走邊笑:“楊老板,我幫您引見我的主家。這事兒啊您得跟他講,我作不了主!”
楊林福心一抖,緊走幾步追上黃文秀,說道:“黃先生,您,您在通融我幾日,我,我想想辦法。”誰知道這黃老板的主家是什麼樣的人物?
此時已到花廳門前,卻見廳內極為雅致,正對著門口的牆上掛著丈高的《文星臨門圖》,圖卷下,是紅檀木桌案,桌案左側坐著一位漂亮斯文的公子,臉上含笑,真個是麵如冠玉目似寒星,那令人不敢逼視的雍容富貴之氣撲麵而來。
“楊老板!”少年公子笑著點頭示意,折扇指了指側座,道:“請坐。”
楊林福無奈,隻好跟黃文秀進了廳,黃文秀笑道:“楊老板,這就是我家主人王公子,您的事兒,我家主人全知道了,我,我這可幫不了您啦!”
楊林福歎氣對少年公子拱手,“王公子,實在不是小的有心拖欠,過幾日,過幾日小的定能籌足五千兩,其它的,小的再慢慢想辦法。”
少年公子微微一笑,道:“楊老板,不是我催您,這連本帶息的,您可差了咱兩萬多兩銀子,您說的籌錢,不過是拿桂中堂公子的銀子來抵數,可這事兒,早晚要發,難道楊老板要我陪您一起砍頭不成?”
楊林福愕然看去,卻不想人家什麼事兒都知道,一顆心沉到穀底。
少年公子又歎口氣道:“而且吧,您這還有了逃匿的打算,若不然,為何將兒子改名換姓送去廣州,可是楊老板呀?這天下事兒,沒有不透風的牆,這理兒您還不懂嗎?”
楊林福立時如墜冰窟,猛地雙膝跪倒:“公子,公子,您放過袞兒,放過他吧,都是,都是小的糊塗,小的,小的定想辦法將公子的銀子補上,三個月,給小的三個月時間!公子,您現下殺了我,也沒銀子拿不是?”
少年公子就笑了,說道:“給你三個月,你能有什麼輒?忙著逃匿不是?”
“小的,小的不敢了!不敢了呀!”楊林福聲淚俱下,鼻涕都流了出來。
少年公子搖著折扇,楊林福的心好似也跟著那折扇一上一下一下一上。
“別說我不給您活路,要說我也是慈悲人,這麼著吧,你幫我辦件事兒,這兩萬兩銀子一筆勾銷,而且你那兒子我定保他平平安安。”少年公子搖了會折扇,終於開了聲。
楊林福一呆,兩萬兩銀子可以抹去的事兒,可想而知是多麼凶險,但,但若不答應,自己這條命就不說了,袞兒現在隻怕就在這幫人手中呢。
怔怔看向少年公子,這人是誰,又要自己幹甚麼?
那仿佛周身彌漫著榮貴氣息的少年公子,仿佛離你極近,又仿佛是那般遙遠,輕描淡寫的操控人之生死,高高在雲霧之上,難以揣摩,更不可抗拒。
……
這是一座典型的十九世紀洋樓,彩色奢華的玻璃,類似教堂的尖閣結構,綠草茵茵的花園,就好像一座濃縮的小宮殿。前廳處那尊潔白無暇的大理石少女雕像惟妙惟肖,宛如隨時會活轉一般。
鋪著紅地毯氣勢宏偉的宴客廳中,長桌上菜肴豐盛,山珍海味鮑參翅肚,八大盤八大碗,零碎碗碟無數,酒是上等女兒紅,濃香撲鼻。
杜翰微笑舉起酒杯和主人碰杯,看著這金碧輝煌的別墅,心說你父子倒也好享受。
主人是一位四十歲左右的中年人,四方臉濃眉大眼,倒是極為精神,正是桂中堂的幼子延祜,延祜雖為側室所生,但前麵三位哥哥都在二三十歲時離世,如今桂中堂膝下止有此一子,是以就算皇上,對其也頗為恩寵。
欽使團來上海,延祜也謀了個差,跟在杜翰身邊幫辦洋務,延祜在蘇鬆太道曆練多年,在上海人頭極熟,今日為欽差大臣接風的則皆為中華人物,不是官員,就是上海巨賈。
杜翰話語不多,聽著諛辭如潮,並不搭話,聽人問詢起火炮艦,也不多言,實則心裏鄙夷,你們哪知道天高地厚?
火炮艦明日就可抵達上海,杜翰這幾年對於外事頗為留心,情知在這東亞細亞一帶,三艘百門重炮的火炮艦足可橫行海上,雖聽聞倭國已經開始步上維新之路,籌備船廠,也準備購進洋艦,但國小勢微,還能折騰出花兒來?
皇上有了這三艘火炮艦,就等於掐住了南邊的咽喉,往珠江口這麼一擺,看你景祥還能不能蹦躂?就算不強攻廣州,時不時轟擊一番,你還不得乖乖投降?至於說與洋人貿易,你是想也別想了。
有了這三艘火炮艦,可以說現時東亞細亞所有國家的貿易城市,都可以隨便封鎖,那真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了。
皇上,真是聖明啊。
品著酒,杜翰不由得又搖頭晃腦感慨一番。
不過景祥若得著信兒,不知道會攪出什麼風波來,不管怎樣,這小賊詭詐無比,行軍作戰就常常出人意外,而更善於用士卒偽作平民渾水摸魚。
但在這上海,諒他也翻不了天,上海工部局總董羅伯托先生已經承諾動用萬國商團的力量來保護欽差的安危,保證這次船艦交接的順利。
景祥,他又能唱什麼戲呢?
杜翰慢慢幹了杯裏的酒。
……
雪白蕾絲窗簾前,米姆娜用她的紅唇輕輕在玻璃上印了一吻,窗外,明月當空,樹影婆娑,月光輕輕灑落窗外綠茵草地。
米姆娜是愛爾蘭人,卻有著一雙愛爾蘭人很少有的湛藍色的大眼睛,她是上海工部局戴維斯先生在倫敦認識的尤物,很快就成了戴維斯先生的情人,跟著戴維斯漂洋過海,來到東方這個陌生的國度。
她皮膚白皙細膩,高聳的鼻梁,湛藍色眼珠勾魂奪魄,此刻穿著一件粉白色連衣裙,露出雪白的肩膀和誘人的幽深胸部,鑲花邊的裙裾碩大華麗,拖在紅色地毯上。
米姆娜赤裸的雙足踩在地毯上,一邊踱步一邊想,戴維斯這個老頭子越來越吝嗇了,今天晚上如果再不把自己看中的那件水晶首飾買來,那隻有一個辦法製裁他,威脅他自己要離開上海回國。
想著那件晶瑩剔透的水晶掛鏈,米姆娜心裏就火熱,好似被什麼燒著了一般,那件炫目的珠寶,已經連續幾個晚上都做夢夢到它呢。
“你們是什麼人!”房外女傭突然發出恐怖的驚叫,接著就唔一聲好似被人堵了嘴。
米姆娜吃了一驚,難道有小偷?但她並不懼怕,湛藍色眼珠隻是盯著房門,看看誰這麼大膽子,敢來自己的公館偷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