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八歲的時候,我母親在去拉冰取水的途中,掉進狗熊廢棄的窩裏就再也沒能爬出來,我們找到她的時候她全身凍得就像大理石,又硬又冷。
當時的我抱著媽媽那僵硬的身體,不停的哭,死活不肯鬆手,我以為這樣媽媽就能再一次活過來,用手摸我的頭,對我微笑。
最後,我父親狠狠的揍了我一頓,他打得那樣用力,直到現在我想起那時的情景屁股還會犯痛。八歲的我拚命的哭喊著,甚至連失去媽媽的痛苦都忘記了,我不斷的求饒,可父親一直沒有停手,我又向平時一直寵著我的爺爺求援,可這一次爺爺隻是坐在一邊,拿著他的旱煙袋,吧唧吧唧的抽著,一個接一個的吐出飄渺的煙圈。
打完以後,父親就像提羊崽子似的將我從地上拽起來,用恐怖的、毫無感情的目光瞪著我,一字一頓的說道:“聽著,格裡沙,我們是西風凍原的漢子,我們可以哭,可以悲傷,可以怨天尤人,唯獨不可以逃避,不管發生什麼事,獵還是要打的,路還是要走的,日子還是要照常過的。”
父親的教誨就這樣深深的刻印在我的腦海之中,無影無形,卻無處不在。
正是因為這樣,我在娜塔莉亞死的那天就向基地人事科遞交了為我配置新妖精的申請,同樣因為遵循著這教誨,我才能當機立斷的將阿克西尼亞的遺體留在那茫茫的冰原之上。在別人看來,我的這些做法正是無情的表現吧,我之所以會被稱為‘妖精殺手’,這種無情肯定也是原因之一。
可我一點也不覺得自己有做錯,在西風凍原上,不管你經曆了多麼悲傷多麼痛苦的事情,你都隻能繼續向著明天邁進,否則等待你的就隻有無情的死亡。
用我父親的話來說就是:“這是西風凍原磨練出來的個性,是聖山的品行,是長生天最鍾愛的勇士的秉性。”
所以在失去了第三名搭檔之後,在一般人應該跪地痛哭或者仰天長嘯展現自己悲傷的時候,我卻被另一名少女散發出來的脫俗氣質,被她所擁有的那種足以壓倒周圍一切淒慘景象的美麗所吸引,在向她邁開步伐的那個刹那,我就明白自己想要一個轉移注意力的理由,一個能夠暫時忘記剛剛發生的一切的理由。
也許我真的是一個很無情的人。可當我在很久以後暮然回首,我很無奈的意識到,如果不是這種看似無情的行為,之後的故事就不會發生,我也許就拿不到那足以讓我無所畏懼的事物,伊娃·拉茲格裡茲也隻會是個無能的妖精少女,一輩子被人看不起吧。名為“現實”的這個存在,不管是在西風凍原上,還是在別的什麼地方,它都一如既往的冷酷。
那時,還不知道伊娃的名字的我緩緩的邁著步子,一點一點的靠近佇立在硝煙和火光之中的少女,隨著距離的拉近,她的身影變得越發的清晰,我驚訝於她那纖細的手腳和腰肢,就算是在妖精當中,這樣的體型也顯得纖細得過分。距離越近,少女的存在感就愈發的單薄,她的身材不管是在人類,還是妖精當中都屬於比較高挑的那種,正因為這樣那種弱不禁風的感覺也分外的強烈,甚至讓我覺得如果她背後那堆烈焰燃燒得再猛烈一點,她就會像初春草原上的冰雪一般消融無蹤。
和她那飄渺的身影相呼應,她的麵容也脆弱得如鏡中的幻影。
她的睫毛長而密,就像一層華蓋裝點著她那胡桃型的眼眶,相應的她的眉毛淡而修長,細細的眉梢微微下垂。所有這些都襯托著她那清澈,卻飽含憂鬱的目光——在我靠近的過程中,她那對淡紅色的眼眸一直注視著我,隱藏其中的情愫讓我無法移開我的雙眼。
她輕輕的彎著嘴角,腮幫子上還能依稀看見澹澹的酒窩,可這笑意之中傳達出來的,卻是化不開的悲傷與哀愁。正是這哀愁,恰到好處的營造出一種充滿易碎感的美。
不記得是哪位大文豪說過,脆弱的美麗更加惹人愛憐,我覺得這話放在眼前的少女身上尤為合適。
終於,我看清楚了她胸前的名牌,她的名字就和她那溢滿悲傷的麵容一起被收進我的記憶。
我下意識的讀出了她名牌上的字符:“伊娃……”
我的聲音讓她一直緊緊抿著的嘴唇動了動,和她的身形一樣飄渺聲音鑽進我的耳畔。
“不要太靠近我比較好哦,因為啊,我可是大災星呢。”
她的嘴唇的動作是那樣的細小,站遠一點可能根本看不出來她剛剛開過口吧。說完這句話之後,她又恢複成剛剛那副哀傷的模樣,一動不動的望著我。
我凝視著她的麵容,一個想法鑽進我的腦海。
——也許,一門心思轉向活塞動力機之前,我可以再試一次。
我向她的方向小邁了半步,然後伸出了右手。
“我需要一名妖精,請問……”
我將後半句話咽回肚子裏,因為我這時才發現她的衣領上別著代表她已經有搭檔的銀杏葉徽章。
我尷尬的笑笑,終於很不好意思的錯開了她的目光,低頭看著自己伸出去的右手。
於是,我的目光越過自己的手掌,落到她腳邊躺著的那具屍體上。
我認得那屍體的軍裝,那是一具飛行員的屍體。
我再次抬起頭,望向眼前的少女,她那悲傷的笑容依然如故,那雙澹紅色的眼睛似乎在對我說:“看吧,我說了吧,如果靠近我,你也會變成這樣的哦。”
也許是同病相憐吧,我忽然有種不和眼前的少女搭檔就不行的衝動,在這衝動的驅使下,我再上前一步,不由分說的抓住了她垂在身側手臂。
她的手掌纖細而骨感,細膩光滑的肌膚冰涼冰涼的,就像陶瓷一般充滿了無機物特有的質感。
“會死的。”
她維持著悲傷的笑容,用清澈溫柔的目光注視著我,口吻就像母親在勸誡不聽話的孩童。
我刻意拿出平靜的語調,回答道:“你就安心好了,我們西風凍原人沒別的優點,就是命比較硬。”
伊娃沉默了,很久沒有說話,她轉開從和我對上眼的時候開始就一直盯著我的目光,望向朝我們這邊開來的軍用卡車。
片刻之後,我的右手感覺到輕微的力道,那是她那陶瓷般的小手正在回握我的掌心。而且,也許是被我握久了的緣故,掌中她那原本冰冷的肌膚,開始透出屬於生命的溫度。
很久以後我才從伊娃口中得知,那個時候她的想法和我如出一轍。
——在放棄之前,也許,我可以再試一次。
我們倆人的第一次獨處很快就走到終點,從突襲的溷亂中恢複過來的地勤人員和機場保衛部隊開始清理廢墟和屍體,六噸半的軍用卡車在我們身邊停下,一位歪戴著大蓋帽鬍子拉碴的大校從副駕駛的位置上跳了出來。
戰爭結束之後我才從基輔機場的人事檔桉中知道這名僅有一麵之緣的大校的名字——在和我僅有的那幾分鍾的對話裏,他根本就把初次見麵的人應該互道姓名這條禮節忘到了九霄雲外。不但如此,他竟然還無視邦聯軍的條令,主動向僅僅是少校的我敬禮,而且不等我回禮就放下了右臂,一副“這種沒用的繁文縟節趕快對付過去就完事了”的模樣。
和最初他那不耐煩的派頭形成鮮明對照的是,他在看見伊娃以及我們牽在一起的手之後,立刻煞有介事的抬起左手在胸前畫了個十字,同時咕噥了一句:“領袖萬歲。”
這種會同時惹惱教會的神職人員和邦聯的政工人員的舉動孩子氣得一塌糊塗,我一時間難以相信這竟然是一位邦聯軍大校做出的行為,緊接著我意識到這是對我的新搭檔的嘲弄,我剛想說些什麼,那位大校卻忽然道歉了。
“對不起,剛剛我的舉動有些不經大腦,畢竟我剛剛成為這個基地的代理司令嘛,見諒,飛行員同誌。”
儘管性格讓人捉摸不透,這位大校做起事情來還是相當的幹練,他直接了當的告訴我,由於我的任務保密等級是絕密,整個基地隻有基地司令和基地契卡的負責人才知道任務的詳情,而這兩人都在剛剛空襲中喪生了。說完這些他把一張給基地汽車班的批條塞進我手中,告訴我可以憑著這個批條到汽車班弄輛吉普車到基輔去,在設在那裡的戰區空軍司令部沒準能得到下一步的指示。
“留在這裡等命令也不是不行,但是我們沒有契卡的電報密碼本,會解碼的人也和基地司令一起見鬼去了,所以就算有命令來這個基地也沒人能看懂,就是這麽回事。”大校一邊說一邊從軍裝上衣裏掏出銀質的煙盒,抽出一根捲煙,在煙盒的蓋子上輕輕的撴了幾下把菸草壓實,“而且要走的話勸你動作快點,最好趕在那些煩人的妖精代表來之前。”
遺憾的是大校的建議來得太晚了,片刻之後我就被妖精西露芙一族派駐這個基地的代表纏住,不得不以人類代表的身份參加為剛剛死在我懷裡的那名可憐的妖精少女舉行的儀式。儀式的內容很簡單,無非就是我宣誓和這名妖精斷絕搭檔關係,並懷著悲傷的心情將她的遺體轉交給她的族人等等……
幾個月前我就是這樣送走了我的娜塔莉亞,現在這個儀式又讓我回想起那時的情景,剛剛消散的悲傷和這些回憶一起逆上我的心頭。
西露芙的代表可能以為我正在為剛剛逝去的那名少女悲傷,她臉上露出了讚許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