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新出現的嬌小金發妖精少女的帶領下,來到了列車生活車廂上配屬的軍官餐廳,冬妮婭自作主張的為我們四人每人要了一大杯啤酒。
冬妮婭和伊娃就像是硬幣的正反麵——畫著截然不同的圖桉,卻又因為是同一枚硬幣而有著諸多共性。
比如這兩人的身材,伊娃雖然比冬妮婭高出整整兩個頭,但是她們的手腳卻一模一樣的纖細,胸部也同樣貧乏得可怕;再比如她們倆的性格,伊娃給人的表麵印象就是沉靜、不愛說話,像個文學少女,而冬妮婭則活潑得像隻猴子,但是這兩個人都同樣有著能夠輕而易舉的驅散陰霾轟走憂鬱的明媚笑靨。
而且,那個時候的我已經隱約意識到,伊娃其實同樣也有活潑的一麵,隻不過這一麵隱藏得很深,一般人看不到就是了。
相比之下冬妮婭的搭檔則是另一個極端,簡短的自我介紹之後,這家夥恢複到抱著手風琴沉默不語的狀態,那僵硬的麵容就好像我或者伊娃和他之間曾經有什麼過節似的。
我很確定自己是第一次見到他,所以大概是伊娃……帶著這樣的猜測我瞥了伊娃一眼,卻發現她也正一臉困惑的望著我。
“他總是這樣,你們不用在意啦!”看我們這樣,冬妮婭輕輕歎了口氣,對我們如此說道,“私底下明明是很好的家夥,卻總是冷著一張臉,我都懷疑他有某種精神性的麵癱症……”
少女的抱怨讓我不由自主的將目光轉向依然沉默不語的青年上尉,結果剛剛還一臉僵硬的小夥子立刻轉過頭,躲開了我的目光。
“我看出來了,他確實是個很好的家夥。”我亮出笑容,對冬妮婭說,“我覺得他隻是有點害羞。”
“他?害羞?”冬妮婭瞪大了眼睛看著我,在確定我不是在開玩笑之後,又轉向她的搭檔,她就這樣維持著半張著嘴的模樣,盯著小夥子看了老半天,以至於他不得不拿起裝著啤酒的搪瓷杯擋住自己的半邊臉,好掩飾自己臉上的尷尬。
突然,冬妮婭用力拍了拍手,一副恍然大悟的口吻感歎道:“原來是這樣!這樣一來這家夥那怪異的行徑就全部都能解釋得通了!”
冬妮婭看起來非常的開心,她那燦爛的笑容就像夏日的驕陽,將沒有窗戶的車廂內的亮度提高了一個數量級,我們手中的搪瓷杯都因此而有了金屬般的光澤、看起來鋥光瓦亮。這笑容讓我和伊娃很有默契的對視一眼,然後也跟著笑了起來,片刻之後,就連上尉自己也不好意思的露出了靦腆的笑容。
歡樂的空氣充斥著隻有我們四人的軍官餐廳,列車行進的金屬音,還有飄散在車廂中的酒香,都點綴著此刻的歡愉。
是的,我們誰都不願意回想剛才遙望基輔是盤踞在我們心中、隱藏在周圍空氣裏的那種沉重的事物,我們不約而同的將自己剛剛拋棄依然在奮戰和即將投入奮戰的同胞,逃離了馬上要成為最激烈的戰場的城市的事情拋在了腦後。在笑容之中,我感覺到此刻和我一起圍坐在這張窄小的鐵皮桌子周圍的人和我有著某種共性,我們都清楚的知道,隻有迅速的忘記一些東西,我們才能以更有力的步伐邁向名為“明日”的道路。
實際上在之後的歲月裏,隨著戰爭的不斷延續,越來越多的人領悟到了這一點,這種處世方式在不同的人那裏有不同的名稱,未經曆過戰爭的人和浪漫主義的文學家管這叫“冷酷”,而另一些人則把它稱為“堅強”。
不管怎麽樣,我們之間的談話總算是有了個不錯的開始——至少之後我和冬妮婭聊得相當的投機。
冬妮婭他們原本隸屬於駐守在基輔通往布良斯克要塞的鐵路線上的守備部隊,他們和一個鐵道兵連負責防禦一座關鍵的鐵橋。這座鐵橋在兩個月前曾經遭到軸心國滑翔空降部隊的突襲。由於鐵道兵部隊的裝備相當的落後,除了冬妮婭他們的步行裝甲上的吊艙式機槍之外幾乎沒有其他的自動武器,所以在突襲中很快處於劣勢。
“更糟糕的是,”冬妮婭一口氣喝完手中搪瓷杯裏剩下的啤酒,隨即將空杯子重重的敲在鐵皮桌上,以此來加強自己的語氣,“指揮守橋部隊的少校晚上到附近的村莊快活去了,而他留下的上尉連長運氣不好,一開始就被敵人打死了,無人指揮又沒有戰鬥經驗的部隊一下子就陷入了溷亂。當時整個陣地上最高軍銜的軍官就是這家夥,可他又死活不願意出這個頭,沒辦法隻好我來幹了。”
冬妮婭看來酒性不是很好,才一杯啤酒就讓她的雙頰泛起微紅,她舞動這雙手,像個說書藝人一樣做著各種手勢,繪聲繪色的跟我們講述著當時的狀況。
“我用步行裝甲上的大喇叭喊話指揮部隊,讓他們撿起死掉的敵人留下的衝鋒槍,跟著我們向敵人的突擊隊發動反擊。敵人的情報似乎出了些紕漏,他們根本沒有攜帶反裝甲武器,僅有的一門可擕式符文炮也被我用機槍打得稀爛,然後我就像放羊人趕羊進羊圈一樣用噴火器趕著他們到處跑……”
徹底打開話夾子的冬妮婭滔滔不絕的說著,如果不是警報聲突然響起,她大概還要說上很長時間吧。
刺耳的警報聲響起的瞬間,我們所有人都條件反射的站了起來,冬妮婭起身的動作有些不穩,將她屁股下麵的鋼管椅撞到在地上發出巨大的、稍縱即逝的聲響。與此同時一隊黑衣服的鐵道兵匆匆忙忙的穿過我們所在的軍官餐廳,我抓住其中一名中士。
我不得不將我的問題吼出來,以壓過充斥著整個車廂的尖銳高亢的警報聲:“怎麽回事,中士?”
“敵機!空襲!少校同誌!”中士也當仁不讓的向我吼了回來,吼完他就掙脫我抓著他的肩膀的手,追上自己的同伴走掉了。
下一刻,防空炮那急促的射擊聲蓋過警報。
再下一刻,爆炸的衝擊波傳來,整個車廂劇烈的晃動著,我們擺在桌麵上的搪瓷杯一下子統統翻到,滾落在列車的鐵皮地板上,還沒喝完的啤酒灑了一地。
一直沉默不語的鐵道兵上尉衝過去扶住搖搖欲墜的冬妮婭,而伊娃則緊緊的抱著我的手臂,和我一起靠在車廂的牆壁上。
震蕩一次又一次的傳來,劇烈的搖擺中我能做的就隻是默默的數著爆炸的次數。
我估計至少有一整個中隊的斯圖卡在向列車發動波狀突擊。我想像著這些有翅膀的死神以雙機編隊向我們俯衝的情景,並且下意識的開始在腦海裏描繪駕駛戰機對他們進行攻擊時最佳的航線。
忽然,巨大刺耳的金屬破裂音和伊娃的慘叫一起傳來,有什麼東西“嗡”的一下掃過我的耳畔,緊接著整個車廂裏響起一片叮叮當當的金屬碰撞聲。
我趕忙擰過頭,查看伊娃的狀況。我的這個動作似乎用力過了頭,以至於我很不幸的拉傷了自己的脖子。
我看見伊娃縮著腦袋,雙眼緊閉,臉頰死死的貼著我的手臂。
在她的頭頂上,僅僅幾公分的地方,開了一個直徑三十公分左右的彈洞,這彈洞緊貼著我的腦袋,向內翻起的鐵皮那鋒利的尖端差一點就能戳爛我的太陽穴。
我繼續轉動目光,沒廢什麼力氣就找到了開在我們對麵的牆壁上的另一個彈洞。
我抑製不住的放聲大笑,一邊笑一邊拍著顫顫巍巍的抬起頭來的伊娃的肩膀。
有那麽一瞬間,我想起在基輔空軍基地的跑道上,慘死在我懷裏的那位妖精少女,可這影像立刻被莫名其妙的狂喜所取代。
伊娃看看笑個不停的我,又看了看開在我腦袋旁邊的彈孔,然後溫暖的笑容就在她臉上靜靜的綻放。
幾乎於此同時,一直響個不停的高射炮聲戛然而止,從彈洞裏灌入的風的呼嘯聲中夾著參差不齊的歡呼。我避開翹起的鐵皮,從彈洞裏向外望去,恰好看見一架符文機追著一架斯圖卡,將它揍得淩空開花。
“是我們的空軍來了嗎?”我身後傳來冬妮婭的聲音,“話說你們倆命真大,這架‘坦克開罐器’差一點就把你們倆轟得粉碎……”
正當我打算從彈洞旁退開,回頭回應冬妮婭的話語的刹那,我的眼角捕捉到一點點閃光。
紅色的閃光。
兩秒鍾之後,剛剛還追著斯圖卡猛打的那架雅克就拖著濃煙跌出了我的視野。
“等下,格裏沙,你要去哪?”
我無視冬妮婭的叫喊,用最快的速度跑出餐廳,衝向最近的一個防空炮炮位。我在鐵道兵炮手詫異的目光中爬進炮位,伸長脖子抬頭仰望。
陽光很刺眼,我不得不用手搭了個涼棚。
不會錯,就是我在極海上空遇到的那架紅色戰機,我依稀記起那位放了我一條生路的軸心國飛行員的姓名:曼弗雷德·馮·李希特霍分。
我就這樣站在飛馳的裝甲列車的防空炮炮位上,看著這位軸心國的頭號王牌以優雅、流暢的動作又擊落了兩架雅克。隨後,那紅色的大鳥在天上繞著我們乘坐的列車飛了一圈,才晃了晃翅膀擰頭飛走。
炮位上所有人都沉默著,目光長久的盯著紅色戰機離開的方向。
這麽短的時間內擊落三架符文機,這是何等高超的飛行技術。這感歎讓我再次回憶起幾天前同一架戰機在我麵前從容離去的情形,當時在我腦海裏稍縱即逝的不甘再次侵襲著我的心頭。
也許正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在我心裏就有了和這位納粹的空軍王牌一較高下的念頭。
我順著梯子爬下炮位的時候,正好看見伊娃站在梯子旁邊的通道裏,用手扶著通道的牆壁,大口大口的穿著粗氣。
她抬起頭,擔憂的目光直盯著我的臉。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想的,反正我伸出右手,就像對小孩子那樣輕輕撫摸伊娃腦袋上那柔順的發絲,接著我讓我的手掌順著她的劉海滑下,放到她的肩膀上。
“不用跑那麽急,我沒事。”
伊娃一副想說些什麼的模樣,可這個時候冬妮婭他們出現在她身後,所以她終究什麼也沒說,隻是彎起嘴角對我微笑。
軸心國的航空兵們在我們頭頂上失敗了,可是他們卻在我們前方成功了:他們炸斷了我們必經的鐵路,迫使我們不得不在鐵路樞紐羅斯托夫附近的一個名叫克拉斯諾頓的小鎮子上停下來,等待鐵道兵的工程部隊搶修鐵路。鐵道兵向普加橋夫保證,在今晚兩點之前一定能修好鐵路,讓我們繼續上路,可在這之前,轟雷號就隻能像個死掉的青蟲一樣趴在克拉斯諾頓車站的鐵軌上。
在車站的站長室裏,留著大胡子的老站長告訴我們在克拉斯諾頓駐紮了一個步兵營,整個步兵營都是些新兵蛋子,軍官當中也隻有營長有點戰鬥經驗。
這讓普加橋夫有些不放心,他在猶豫了一小會之後,還是下令鐵道兵們接管了車站附近的防禦,依托裝甲列車構築了簡單的工事。
不過,在這樣做的同時,普加橋夫卻建議我和伊娃到距離車站大門不遠的站長的家裏休息。
“之後我們要走的路還有很長,好幾天都隻有火車上的窄床可以睡,你們倆還得分開——新搭檔同床而臥是你們空軍的傳統吧?而且我知道,我們出發的太突然了,出發前一天晚上又發生那種事,你們也一定累壞了,所以好好休息吧。”把我們送出車站的時候,普加橋夫是這樣說的,“鎮上守備部隊的營部就在站長他家旁邊,出了事情我會立刻派步行裝甲去接你們的。你們就放心的做個好夢好了。”
普加橋夫聽起來非常的輕鬆,我覺得這位軍工中將心底裏並不認為停在這裏的列車會遭到敵人的突襲,畢竟此時天色已晚,而戰爭最初的那一年,不管軸心國還是邦聯的空軍,都沒有在夜間發動對地攻擊的能力。至於來自地麵的襲擊,普加橋夫可能根本就沒想過這個可能性,他讓部隊展開一定隻是爲了使他自己安心罷了。
這讓我感到些許的不安,在極海上空遇到敵機伏擊時那種不詳的預感再次糾纏著我。
度鳥作戰肯定有什麼地方出了問題,所有的跡象都在向我這樣訴說著——自從我到了西大陸之後就一直沒有停過的襲擊,不斷在我麵前死去的同胞……在這兩天多的時間裏,我總有種被敵人握在掌中的感覺。
我把這種感覺深深的埋藏進心裏。
站長的夫人很熱情的歡迎我們,她給我們提供了一間有著雙人床的大臥室,臥室的窗戶上還掛著香包,隨風吹入的澹澹馨香讓整間臥室都充滿了舒適的氛圍。
我洗了個澡,躺在床上的時候,夜幕已經悄然降臨。
因為伊娃在洗澡,室內隻有我一個人。我沒有開燈,隻是安靜的躺在床上聆聽著窗外傳來的稀稀疏疏的蟲鳴。就在睡意襲來的時候,我感覺到背後有人躡手躡腳的上了床,隨即我的背脊傳來硬邦邦的觸感,還有些微的暖意投過薄薄的衣服傳來。我想和我的搭檔說話,卻發現被睡意弄得昏昏沉沉的腦袋裏找不到什麼可以說的內容,就作罷了。
我就這樣沉入了夢鄉,睡夢中似乎有人用溫柔的嗓音呼喊著我的名字。
沒等我仔細分辨那聲音,槍聲就將我從夢鄉中硬生生的拽了回來。
我從床上彈起來,首先看向一直戴在我手上的手表——我睡了三個小時。
窗外的蟲鳴早已被機槍的射擊聲淹沒,時不時還有手雷的爆炸聲客串進來,我一邊穿衣服一邊把腦袋湊近窗邊,觀察著外麵的情況。
東方已經燃起了大火,濃煙和火光照亮了整個夜空,四麵八方都有槍聲,不過槍聲最密集的地方在鐵路對麵,離我們比較遠。
車站當中猛的傳來一聲巨響,緊接著隔著鐵道正對著我所在的窗戶的一幢小樓轟然崩塌,化作一大股蘑菰狀的塵雲。剛剛那是列車上的122主炮射擊的聲音,顯然有人正在和列車守備部隊交戰。
我扣上上衣的最後一顆紐扣,坐下來一邊把軍靴往腿上套,一邊扭頭對正在穿裙子的伊娃說道:“快,我們回車站去!”
迅速穿戴好之後,我拉著伊娃順著樓梯一路小跑下樓,站長的夫人已經等在玄關那裏,一看到我們她就推開了房子的大門:“少校同誌,快,門前還沒有敵人,你們快走!”
我也來不及向老大娘致謝,拉著伊娃就跑進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