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已經無法站立了。她蹲在了地上,前身慢慢地趴下,母親肯定是怕壓壞了我,然後小心翼翼地側過身子,她的頭沉重地靠在右臂上,左手向前伸去,然後抬起頭,右手也用力向前伸去,雙腳使勁兒地向後蹬,前身牽引著,終於,母親向前挪動了一步,身後的地上,便留下一道鮮紅的痕跡。這一步,似乎給了母親無盡的勇氣,然後,母親的雙手再重複著以前的動作,於是,母親又向前挪了一步,身後是延長了的鮮紅。母親用她的忍耐和堅毅,鋪就著一條生的路……
產房裏的鮮紅痕跡已經足夠長了,從門口到產床的床腳下。
產床裏此時已經是鴉雀無聲,沒有了說笑聲,也沒有了咀嚼聲,我感覺到了一道道目光像利劍一般刺向了母親。
產床下,母親已經完全癱瘓了,她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隻是用微弱的聲音吐出一句模糊的話:“羊水破咧。”和著的還有母親似乎永遠也躺不完的淚,然後,母親便再也不能說一句話。
大概醫生們已經感到了事態的嚴重性,有一名醫生便對護士說:“把她弄到上麵去。”一個護士便走過來,極不情願地嗬斥了一聲:“上去!”
母親微微地睜開了雙眼,透過母親毫無光澤的眼神,我看到了這個護士,這是一個靚麗的女孩兒,瓜子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陰森森的,有些怕人,白皙的臉上鑲嵌著兩隻水靈靈的大眼睛,從那兩隻眼睛裏射出來的,是一道犀利的冷漠,嘴角漾起的,是與她的年齡極不相稱的鄙視。母親沒有再開口,沒有哀求,也沒有再流淚,隻是用盡力氣,伸出雙臂,雙手扒住了產床的床沿兒,我感覺到一絲壓抑的痛,然後,顫顫悠悠,顫顫悠悠,母親竟然站了起來。
此時,我在母親的肚子裏,一動也不敢動,任母親獨自掙紮。
但是,產床太高了,母親是無論如何也爬不上去了。
於是母親便靠在了產床邊上,喘息了起來,母親低著頭,看著產床上的斑斑暗紅色,母親不再有任何表示,仿佛一尊雕像,凝立在那兒,一動也不動。
護士也不再嗬斥,隻是呆呆地看著母親。
所有的人也一起靜靜地看著母親。
產房裏此時沒有一個人說話,另一位待產的婦女也把頭扭過來,看著母親,眼裏仿佛有一點點光。也許同是將要為人母了吧,她隻說了一句:“把她抬上去吧。”
醫生便如聽了聖旨,讓另兩個護士過來,三個護士一起努力,母親如同一捆柴禾,被安置在了產床上,靜靜地等待著死或者生。
一位護士要母親把褲子脫掉,但母親沒有理她,我想母親應該是驕傲地閉著眼睛,她沒有時間再去應付那些冷酷的人的任何要求了,她此時應該是在想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