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算啥啊。”
“啊哈哈。”
在奇怪的地方戳了紅緒的笑點。
大抵對話都會發展成這種樣子。
先把話放一邊,我將視線落在了桌子上。於是乎,看到了了不得的光景。
“我了個去……”
給人過分鮮明印象的物體在那裏等著我。從我嘴巴裏自然地漏出了呻吟。心髒跳個不停,響起了警鍾。
“糟糕了”“完蛋了”“出鬼了”“趕緊跑路”“果然今天也是這樣”。
將這些浮上來的負麵情緒努力排除。我鼓起勇氣,努力從喉嚨裏發出聲來問紅緒:
“紅緒……今天早上的菜單……都是些啥……”
“嗯。是‘烤三明治’。哎?難道你沒吃過嗎?”
看到我坐在桌邊,對麵的紅緒睜圓了眼。
……一副認真的表情。
這家夥來真的啊。
“烤三明治是吃過。但沒吃過這種烤三明治……”
“這種?哎,為什麼?這可是很一般的標準的烤三明治啊?”
“我說過很多次了:隻要扯到烹飪,紅緒你的‘普通’全都不著調。”
“是嗎,是這樣啊。”她就這麼隻點了點下巴,“確實是說過很多遍啊,那句。”
“你絕對是沒聽明白……”
“嗯。”
歪著頭,紅緒一副真的覺得不可思議的樣子,回應道:
“我對很困難的事情不是很清楚。但烤三明治也算是很常見的菜了。京佳阿姨的食譜上也登了不少。《改變生活的麵包調理術》啊,《作出好吃早飯的四十三條鐵則》啊什麼的……”
“不不不,那些上麵刊登了我是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
愛內家說起來是“烹飪家族”。
老媽愛內京佳是個烹飪學家。上過很多烹飪類節目,出過很多變成暢銷書的食譜。是個很有名氣的美食家。
父親幹的是專精進口食品的工作,姐姐也是全日本以至滿世界轉悠品嚐美食寫下文章的作家(她本人自稱“旅行家”)。
妹妹她……我不想太仔細地回憶,所以就不舉例了。
所以,我對每天的飯菜持有“必然美味”這種印象。真是蠢透了。自己到底是受了多大的恩惠,從來就沒理解過。
——烤三明治。
以多數常人的眼光看,第一眼肯定是那滑滑的烤成小麥色的吐司的部分。中間放什麼很自由,有專用機械的話很容易就能做好。也是能發揮廚子想象力的有趣菜品。
本該如此。
……本該,如此。
“我說,這裏麵放的什麼?”
“哎?是奶酪和拌上櫻桃蜜餞的胡桃碎。還有熱狗腸……那個,大概是紅腸吧?反正不是魚肉腸我記得。好像還有昨天吃剩下的漢堡肉。再就是好像還加了鮮奶油。”
“唔——”
掰著手指,紅緒一個接一個地吐出刺激性的詞彙來。
我顫抖了。烤三明治?你拿那些做?
“……還有,上麵那多得要命的楓糖漿,是因為從夾心裏漫出來了是吧?”
“嗯。甜甜的很好吃啊,楓糖漿。”
原來如此。楓糖漿,確實好吃。這一點沒錯。至少我已深受醃魚醬之苦,區區楓糖漿什麼的根本不在話下。
不過,重點不在這裏。
“這個烤三明治打算進軍味覺的新境地。說‘麥香燒’的話就好懂了吧?麥當勞早餐裏的那個。一個100圓,我很喜歡,有時候一口氣能吃五個左右當早餐。那個的甜味和酸味的搭配簡直就是最棒的。所以,我也想學學那個技巧。你看,就像是咕嚕肉裏麵加菠蘿的感覺。這算是原創的爆發喲。”(譯:“麥香燒”原文是マックグリドル。中國的麥滿分似乎和這個還不一樣,暫且這麼翻。)
“我說,你趕緊給咕嚕肉道歉。”
“那,麻婆豆腐裏麵加覆盆子。又甜又辣肯定好吃。”
“沒那回事啊你個阿呆!”
“哎,沒有啊。”
那個“麥香燒”就是一種“甜味漢堡”。和這個烤三明治一樣,在麵包的部分塗了厚厚一層楓糖漿。那可是個第一次吃就不可能不受味覺衝擊的危險品。
“是嗎,原來麻婆豆腐加覆盆子還真是意外的不一般啊。嗯,但是,算了。”
要是總體味這種異常的做法,任誰都能明白了。
——香神紅緒到底是怎樣一類少女。
——有著怎樣的“問題”的少女。
“這個烤三明治,葉介也是非常好吃的樣子看著它不是嗎?”
“……”
大約凝視了盛在那裏的物體五秒鍾,我偷偷瞟了一眼坐在對麵的紅緒。她正好漫出像是吐司上那多得要死的楓糖漿一樣的笑容:
“自信作。我覺得這還是很厲害的。”
得意地重重點了點頭,還豎起右手的大拇指來。
你那哪裏是“厲害”,完全是“牛逼衝天”。
……拚命壓下了吼出這句話的衝動,下定決心將手伸向了盤子。沒錯,紅緒出品基本上都是無可救藥的那啥。而且她本人正好不認為是“那啥”。
這就是最大的問題。
要是跑得掉的話我倒是想立馬撒丫子。但那是不可能的。麻煩青梅竹馬到這份上,哪兒有逃跑的選項。
何其悲哀。
男人有不得不去麵對的戰鬥。
舉個例子,生為戰士的人為了王、為了祖國,帶著找到的翠玉劍去打倒邪惡的龍。就是這麼回事。
吃掉青梅竹馬所做的飯,這已經跨入命運的領域了。
“我開吃了……”
啪嘰。
咬下混著黃油與楓糖漿的吐司,嚐到這第一口就讓我腦瓜裏火花帶閃電。
就像是看到根號二的畢達哥拉斯學派一樣。
難吃可不是個方程式可以導出的東西。
要說為什麼,這可是負上加多少負都正不了的難吃。
越來越膨大的惡心味演奏出混凝土色的交響曲,打著好似偏頭痛一般疼痛的拍子,令心髒產生迷一般的悸動。最後,我——
看著天花板,抱起雙臂……完全是因為理性而沉默了。
——雖然有點突然,這就像是搞笑漫畫裏畫的那樣:女主將帶來絕望的飯菜強行塞到主人公嘴裏,他臉都漲成紫色然後口吐白沫遂倒地而卒一樣的畫麵。
這個場合,她們所做的菜大半都是看一眼就知道是劇毒,有著超刺激的外表。什麼紫色的啊、散發異臭啊,甚至持有意識伸出觸手還爆炸都不稀奇。(而且她們還仿佛商量好了一般沒嚐過味道。說真的為啥會變成這樣啊。)
話說回來,嗯。香神紅緒做的菜呢,和這種幻想中的殺人料理還是有所不同。
理由很明確。能用很簡單的方式作答。
“……這完全就……”
——她做的飯,極度切實而又真實地難吃。
並沒有什麼奇妙的化學反應,基本上吃了的人並不會反應過剩倒地而亡。而且,說到底紅緒的菜並沒有難吃到完全難以下咽的地步。
說真的,作為菜肴,她倒是保持了最低限度的形式。
這可不是什麼異次元味覺,而是作為徹底的強烈的現實,立在吃它的人麵前的一道絕壁。
我這麼想著。漫畫和動畫裏能讓吃它的人橫著出去進醫院的殺人料理是不是真的可以稱得上是難吃的菜。你看,那玩意在登場的時點就已經連所謂菜肴的形式都不存在了。
水凝固的話變成冰。狀態發生變化而引起名稱變化可是自然。
所以說,真正難吃的菜,說到底至少也得是和“可以理解的範圍內保有真實性”哪怕沾一點邊也好。不能打破這個底線——在這個意義上,香神紅緒做的菜簡直完美。
不……僅限今日,是稍稍有點做過頭的難吃菜。大概吧。
“……我說,紅緒……這裏麵……有‘隱藏風味’吧……剛才連名字都沒提到的材料也放了吧?”
我聲音發顫,如此問紅緒。
不問個清楚可不行。隻有這點絕對要搞明白。
“嗯,對的。放了。但是如果說出來就不是隱藏風味了。”
“笨蛋,我不是這意思!啊啊啊!這個,難道說——”
嚼著好似烤三明治的玩意,我分析著。
好像整瓶往裏倒的楓糖漿,融化了的奶酪。
甜上加甜的櫻桃蜜餞。
紅腸和漢堡肉(生煎)的鹽味。
胡桃碎的澀味。
塗得一塌糊塗的吐司的背麵,加上塞得滿滿的內容物,連所謂“美形”的一根毛都找不到的外觀,還有——
“為什麼你要在菜裏放帕布隆啊!苦!苦死了!你在搞毛線啊!”(譯:パブロン,大正製藥生產的有名止咳藥係列。主要成分是鹽酸氨溴素和異丁苯丙酸等。)
因為預想外的混入物實在是太過超出想象,跨越這份怒火以後我很華麗地一副狼狽相。
絕對錯不了。
入口瞬間就擴散開來的強烈的苦味。說是苦味,和青椒苦瓜一類的苦又完全不一樣。要說的話,就是人工(化學)的味道。更進一步的話……非?食物的味道。
就是說——藥物!
“沒有啊,我可沒放什麼帕布隆。”
紅緒一臉的奇怪,搖著頭說。
我驚詫了。
“怎麼可能……”
“放的是百服寧。”(譯:バファリン,常用的感冒藥。主成分是對乙酰氨基酚。)
“這有區別嗎!”
想都沒想我就咆哮了。但紅緒卻特別得意地“嘖嘖嘖”地對我搖手指。
“不對哦。百服寧半片就能很溫馨哦。完全就是別的東西。”
“哪兒不同了!帕布隆和百服寧除了名字和溫馨度以外完全就是一路貨好不!”
這次她緩緩地搖頭。
紅緒一臉認真地說:
“你看,帕布隆可是有粉劑和片劑,百服寧則基本上是片劑哦。”
“這種小知識有鬼意義啊!”
飯裏放滿了藥這麼高端的經驗我可真沒有過,連說的話也開始激動了。
但紅緒好似讓我更窘迫一樣,說:
“但是,葉介你這幾天一直在感冒咳個不停,還老嫌麻煩不肯吃藥啊。這可不行啊,不注意身體健康的話。”
“呃……”
被說到這份上我無言以對。
……但、但是,在這裏撤退的話!
“現在說的是這個嗎!你啊,紅緒,你的想法從一開始就搞錯了!”
“哎?真的嗎?我很在意啊,說來聽聽葉介?”
她歪過頭來,用“那麼,哪裏不對呢”的視線看著我。
那實在是無垢的雙眸讓我心突然跳了那麼一下——但我平靜下來,扼殺掉這份心動。擺脫一切,我用強力的語調開說了:
“聽好了——藥可不是食物。管他是帕布隆還是百服寧,你聽說過誰把這玩意往菜裏擱?一般沒人這麼做,你說是不?”
我就奇了怪。
為什麼這種事情還要我親自說出來才行。
悲傷。空虛。無力。這像是力道變成煙塵從肩膀裏被抽出來一樣的感覺毫無疑問叫做“疲勞感”。周日一大早的,為什麼會變成這麼二的展開——
“葉介不會放啊。唔。但是啊,每家的情況可不一樣哦。”
“啥?”
這太意外了,紅緒這番話。作為結果,煙塵一樣的疲勞感輕易地反轉,變成了強力沉重茫然的絕望壓上了我的雙肩。
紅緒精神地繼續說著:
“麵包也好大米也好,兩方都很好吃哦。我喜歡在白白的大米上撒帕布龍吃。比起蛋鬆來說,顏色更黃更好吃呢。”
“……”
我絕句了。紅緒的腦子完全就是無政府狀態,打死我也沒想到是這樣。津津有味地吃著自己那份烤三明治,紅緒又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