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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臣呼啦一下跪下一大片,話越說越緊,越說越難聽,仿佛皇帝如果不按他們的要求做,那就是禍國殃民昏君,賣國無恥敗類,也有一些向來緊跟皇帝的,立即予以駁斥反唇相譏。剛剛恢複安靜的朝堂,轉眼又成了菜市場。
吵得最厲害的時候,納蘭君讓霍然立起,素來平靜的臉色,已經漲出一片勃然的紅。
“放肆!”
底下靜了一靜。
“當殿咆哮,詬辱君皇,你們口口聲聲忠君愛國,有你們這樣做臣子的?”納蘭君讓眉間帶煞,怒視群臣,“都下去,在金水橋外玉帶廣場跪著,背《道德心經》十遍,好好反思己過!”
韋國公仰頭望定他,怒哼一聲,重重磕頭,“老臣領旨!”掀袍站起,掉頭就走。
其餘官員緊隨其後,並無懼色——言官風聞奏事,可以根據聽說的事情隨意上奏,也可以隨時糾正百官乃至天子的不當言行,向來有衝撞免罪的說法,也正因為如此,難免各種得罪人,罰跪什麼的家常便飯,他們習慣了,跪得越久還越覺得光榮——犯顏直諫,不懼天威,忠臣所為!跪得越多,越名垂青史!
一大批人在韋國公帶領下出殿跪廣場去了,納蘭君讓重重吸一口氣,有點疲憊地坐下。鬧了這麼一場,他也累了。
韋國公出去時的腳步卻大步生風,他今日上殿,得了最沮喪最憤怒的結果,此刻心亂如麻,萬般猜度,時而發狠要和太皇太後合作,先下手為強;時而又覺得信一個已經被迫離開宮禁數年的女子,和她攜手幹那殺頭抄家的事,實在太冒險,一時猶豫,依舊在舉棋不定。
匆匆走出幾步,眼看自家的長子,五軍都督僉事韋揚正在儀門外盤桓,眼睛覷著自己,韋國公不禁心中一跳。
韋揚是韋芷的親生父親,正牌國丈,對於皇後致殘的事情最憤慨,對於太皇太後昨晚提出的計劃也最讚成,此刻他悄悄梭巡儀門之外,就是在等著父親的準信。
看見父親和一群臣子被金吾衛士從大殿裏押送出來,在廣場邊依次跪下,韋揚眉毛一挑,心知裏頭談得定然極其不愉快,眼神裏湧出怒火。
他舉起手,想向父親打個手勢詢問一下,手剛舉起,忽聽“咻”一聲疾響,一道烏光從頭頂掠過,風雷掣電,直奔廣場人群而去!
對麵韋國公本準備跪下,看見兒子手勢,下意識扭頭,頭一扭,便見烏黑一道箭光,劈麵帶風,洶洶而來!
“咻!”
短暫有力的箭嘯,伴隨一聲大叫,一溜血跡在韋國公咽喉前炸開,韋國公霍然向後便倒!
廣場上跪成一排的官員們靜了一刻,隨即轟然一聲炸開。
“有刺客!”
“殺人啦!”
“韋國公被刺!救命啊!”
“來人啊!”
百官一部分嚇得滿地亂滾,沒頭蒼蠅一般向大殿瘋跑;一部分湧向韋國公,一大堆人頭擠擠挨挨擋住了其餘人的視線。廣場上的侍衛奔過來,一批人奔向百官保衛,一部分立即散開,追向儀門之外飛箭來處,開始搜尋刺客。
儀門外韋揚大驚,舉起的手僵在半空不知道放下來,他心係老父死活,下意識抬腿就向裏麵奔,腳步剛抬便見一大批侍衛奔來,心中頓時一驚。
按照大燕慣例,非入朝臣子不得進入儀門內廣場一步,他是武官,無需上朝,今日也不輪值,也不該出現在這儀門之外。要在平日,以韋家的聲勢,他不合規矩出現在這裏也沒什麼,可是此時,眼看韋家失寵,皇帝要對韋家下手,他在不該出現的此刻出現,豈不是授人以柄?
韋揚的腳停在門樓邊緣,僵住了。
一邊是老父生死,一邊是家族興衰。於情於理,他該進入衝入廣場,探看老父;然而這一步衝入,也許麵臨的就是枷鎖重鐐,韋家最具地位的兩人一旦被羈縻,剩下的人豈不是任人宰割?
煌煌百年家族,當真要傾覆此刻?
韋揚眼睛發紅,盯著亂糟糟的廣場——陛下辣手如此,竟然當著百官的麵,對著老父公然下毒手!
忽然想起昨夜太皇太後離開時,他相送出二門,太皇太後臨走時對他說的話,“因不滿燕京貴族奢靡脂粉風氣,陛下即位來一直謀思變法,取消貴族祿米及授官特權,屆時,你韋家作為公卿代表,必是此政最大阻力。莫以為韋家百年世家,恩寵不替,今日之榮華煊赫,明日之火上薪柴,卿當慎之!”
眼前忽然掠過女兒血淋淋的斷臂,掠過廣場上生死不知的老父。
韋揚眼底一片血絲,驀然跺了跺腳,在侍衛趕來盤問之前,一轉身衝回馬上,馬鞭一揚,潑風般已經衝出儀門,衝出皇城。
他吩咐小廝立即趕回韋府,將國公在廣場被刺的消息告知府中人,通知全府上下,婦女老幼立即出京,通知任九蒙旗營副統領的弟弟韋振,立即按照昨晚密議,做好準備。
隨即他一陣風般卷到自己的中軍都督府,他是都督僉事,兼管都督府五千精兵,這是保衛京城的機動力量,中軍都督府都督年紀老大,府中精兵一直由他掌管,這些精兵跟隨他多年,是他的親信隊伍。
韋揚隻召集了一個五百人隊,指著城外道,“上頭有令,外頭那些流民,其實不是流民,而是紅門教趁機進京,打算造反作亂的教徒,現你等立即出動,將所有可疑人士,迅速抓回送交燕京府!”
“是!”
五百鐵甲佩刀的士兵出城,五軍都督府的精兵,現在是京城一大重要戰力,配備精良。自從當年燕京事變,事後追查,驍騎營遭受斥責,朝中也認為驍騎跋扈驕縱太過,應該壓壓氣焰,於是裁剪驍騎,控製供給,另建中層子弟都督府兵。
這些人本就有管製京中內外治安之職,出城毫無障礙,此刻京城大戶正在城外設粥棚施粥,上萬流民破衣爛衫,端著破碗,在深秋寒風中瑟瑟等候施粥,這五百精兵狂馳而來,煙塵蔽日,刹時間百姓們稀薄的粥碗就蒙了一層灰土。
等流民們愕然抬頭,五百兵已經衝入人群,由於上頭交代含糊,這些人也不知道什麼樣的該是“紅門教徒”,直覺地認為穿紅的都是邪教教徒,於是看見紅衣服的人就抓,紅襪子,紅鞋子,紅頭繩也不能幸免,有個倒黴漢子,唯一的一件棉襖讓給了一個待產的孕婦,自己難以蔽體,偷了人家一件紅色的招牌布裹在身上,也給一把揪住,拖在了馬後。
一時雞飛狗跳,亂成一團,流民本就淒惶,逃奔京城不過想博個活命,被關在城外多日,眼看著天漸漸冷了,衣食無著,家園已失,本就心中淒涼憤懣,便如被烈日烘烤多日早已裂口將崩的幹柴,哪裏還經得起一點火星撩撥?那披著紅招牌布的大漢,為人仗義,通幾分武藝,本就是這批人的主心骨,眼見這個絕不可能是邪教教徒的人,都被官兵拖在了馬後,立即便有人發一聲喊,大叫,“直娘賊的!李虎是咱家門口早晚見得著的鄉親,他從開襠褲玩泥巴咱就認識,一輩子也沒出過村口,哪來的紅門教紅褲教?咱們奔到天子腳下,求個活路蔭庇,還要踐踏我們?去你娘的!”
一聲大罵便是一點火星,炸在了憤怒的薪柴中,當下那個叫李虎的大漢,呸地吐了口帶血的唾沫,一發力,胳膊上肌肉青筋虯起,崩地一聲就掙斷了身上的繩索,隨即回身一拳,將那個愣愣看著他的五軍都督府官兵,砰一下揍了個大馬趴,順手搶了他的馬,翻身躍上鞭子一揮,大叫,“不給咱活,咱就搶他娘的!”
“搶他娘的!”
一聲出眾人應,上萬流民轟然一聲,砸棚奪鍋搶人奪馬,跳過人頭踹倒凳子隨便撿起磚頭石塊見官兵就砸,人頭攢動大汗滾滾,隨著越鬧越凶越鬧人越多,漸漸也有些麵目模糊的人加入,本來隻是兩三千的漢子,忽然人數就多了許多,並且後加入的人還在不斷煽動,言語挑撥火上澆油,漸漸便有人喊出來,“燕京裏頭好吃好穿,將咱們趕在外頭挨餓受凍,大家都是人,憑什麼人家可以來踐踏咱,咱連活命都不能?打進燕京去!”
“打進燕京去!”一聲大喊萬人景從,這群人本就距離城門很近,因為朝廷工部前陣子上書,修葺學宮文廟,請求允許部分流民錄籍後進城做工,好解決他們的生計問題,皇帝也允可了。這些壯實漢子近期都在城門附近,此刻順勢一擁而入。
人來得突然,一哄而入,等到守城士兵想要關門,早已被湧入的人潮衝散,守城官大急,急忙要派人傳訊求援,一直在城門前冷眼旁觀的韋揚一按他的肩頭,笑道:“莫急,這不是來人清剿了?”
守城官一看,便是一呆,前方再次煙塵滾滾,卻甲胄鮮明,當前旗幟上鬥大的“九蒙”二字躍入眼簾,竟然是駐紮在京郊的九蒙旗營來人了。
守城官心中迷惑——這流民鬧事不過是剛剛的事,九蒙旗營怎麼來得這麼快?再說九蒙大營必須皇帝旨意方可調動入京,沒見有傳旨太監出城啊。
眼看一員將領飛馬長飆,馳到城門之下,銀甲錚亮,紅纓飛揚,赫然是韋揚的弟弟,任職九蒙旗營副統領的韋振。
“奉旨清剿入京亂民,速速讓我等通行!”底下韋振一聲長喝,和韋揚目光相碰,後者心中一陣驚喜。
韋振神色沉肅,他今早以拉練之名,帶領自己的兩萬兵出營,行到半路,正接到流民作亂消息,當即直奔燕京。
城門本就沒來得及關上,韋振也不理會守門官,帶兵長驅直入,“追趕”亂民去了。韋揚匆匆下了城門,召回自己那丟盔棄甲的五百兵,厲聲道:“京城將有大亂,迅速關閉九城,回京保衛各王公大臣官署府邸!”
這是太皇太後的計策,在流民入京,九蒙旗營韋振部屬以平定流民叛亂之名也闖入京城,控製所有京中官署和王公大臣,韋揚即以自己的五千精兵,封鎖皇城,包圍宮城,務必要讓大燕京城最高決策中心陷入癱瘓,無法反應。
亂民在前,鐵騎於後,後者看似將前者追逐得狼狽逃竄,實際卻將燕京當成戰場,驅逐亂民闖入燕京各處官署民居,流民們內有內賊挑撥,外有京軍壓迫,後有旗營追殺,漸漸都被激起血氣失卻方寸,群體性的衝動向來最難控製也最易引起禍亂,眼看著他們一開始還試圖有組織地請願交涉,漸漸便瀕臨瘋狂,見屋就闖,見官就打,推翻攤販,衝撞店鋪,滿地滾著淩亂的貨物,潑著熱騰騰的菜湯,黑色的攢動的人頭如毒水注入天下大城的脈絡,所經之處驚起無數尖叫嚎哭……
各處官署被控製,京中小道消息卻開始迅速流傳,稱皇帝無道,為美色所趁,罔顧江山大業,殘殺皇後,屠殺忠臣,並縱兵馬欺壓流民,引起民變為禍燕京。受到流民襲擾的京中富戶士子們,聽說之後,難抑憤慨,當即士子請願,衝擊學宮文廟翰林院,可今日恰逢大朝會,滿朝文武幾乎都在宮中,各處衙門都沒有主官來做決定,一些司務庶理急得滿頭大汗,隻好封閉官衙。這頭還在請願,那頭四處亂竄的流民又開始來放火了……
繼七年前燕京絕滅夜後,燕京再次迎來了一波動亂,這次的動亂雖然不及燕京絕滅夜肅殺血腥,卻範圍更廣,波及更遠,禍及人群更多……
此刻大殿之上,風波猶自未休。
廣場上一箭之驚,亂成一團,等到侍衛們擠過嚇得到處亂跑的官員趕到儀門之外,到哪裏再去尋刺客?
而消息報上去,納蘭君讓也驚得霍然站起,竟然有人在皇城之內,箭殺當朝重臣,此事自開國以來從未有過!
急急召太醫救治韋國公,隨即才發現,韋國公運氣好,他那一霎扭頭,正好將飛箭避開,箭險而又險地從他咽喉掠過,刺破咽喉肌膚,流了幾滴血,卻根本沒傷到喉管,隻是當時情境太過可怕危險,韋國公受驚倒下,而官員一擁而上,阻礙了他呼吸,他暈過去了而已。
納蘭君讓舒了口氣,趕緊讓太醫將他抬入內殿療傷,一邊慶幸好歹沒出事,一邊勒令侍衛立即封鎖宮門搜尋凶手,一邊命廣場上官員不必再跪,都免罪回殿,準備好好安撫。
“各位大人回殿——”站殿太監一句高呼還沒說完,就直了眼睛,廣場上的百官,也紛紛愕然轉身回頭。
一騎快馬自儀門入,直奔廣場,來人在金水橋前滾下馬,不待四麵侍衛叱喝,便揚聲大叫。
“陛下!流民作亂!城門被破!流民竄入燕京燒殺搶掠,九蒙旗營不得聖命,以清剿流民為名擅自出營,另中軍都督府親兵作亂,直奔宮城,現已經封鎖宮城九門!”
“……”
一瞬間所有人如泥塑木雕,吊著眉毛張著嘴,聽見四麵砰砰的聲音,恍惚裏還以為是槍炮,隨即醒過神來才發覺,那砰砰巨響,原來是自己的心跳。
一些要命的字眼,在喉嚨口滾來滾去,像火炭般灼得嗓子發緊,卻一個字也迸不出來,也不敢迸。
流民作亂!
城門被破!
拱衛京畿的九蒙旗營作亂!
中軍都督府親兵包圍宮城!
每個消息都是驚天消息,每個消息都是兩個誰都明白但誰也不敢說的霹靂般的字眼。
造反!
百官們昏眩了,在這天下第三大城,大燕政治權利中心,在藩王已削,政權歸一,雖有戰事也在千裏之外的此刻,竟然內部生亂,風起於國都之中!
眾人一時都還想不明白,到底是何人造反?九蒙旗營作亂有何好處?能擁立何人為帝?
最先反應過來的還是納蘭君讓,消息傳來他心中一驚,隨即眼角一掃,忽然發覺出去傳令的石沛竟然到現在還沒回來,連帶幾個親信太監侍衛都不在殿中。
心知不好,納蘭君讓神態動作反而更穩重了幾分,欠起的半個身子緩緩落坐,眉頭一斂,沉聲道:“京中九城兵馬司、五軍都督府、燕京府士卒五萬,何懼區區數千流民?九蒙旗營有拱衛京畿之職,受命追剿流民追入京城,也是題中應有之義,諸卿何必如此驚慌失措?”
他語氣含糊,眾人聽來仿佛九蒙旗營是得聖命進城,都稍稍放了心,眼見皇帝鎮定逾恒,毫無失措之態,心也漸漸安了下來。
就在人群將定還未定,納蘭君讓正準備傳警宮中的時刻,忽然有輕笑聲傳來。
“諸卿是不必驚慌失措,說到底這皇朝更替,與諸位大人無關。不過陛下依舊如此鎮定,倒讓哀家刮目相看。”
聲音雍容平和,語氣不急不慢,笑得卻譏誚冷傲,充滿淡淡睥睨。
眾臣回首,便見當朝太皇太後,正裝華服,珠翠金累絲嵌貓睛青紅黃寶石十二龍鳳冠,博鬢如意鉤俱全,深青直領大襟右衽飾金織雲龍翟衣,彩綬玉佩,描金青雲襪。衣袂款款,華貴雍容,捧著一方白玉托盤,托盤上用明黃蓋袱罩著一個小小的東西,緩緩上殿來。
群臣急忙禮拜,連納蘭君讓也不得不站起,無論如何,沈榕是他祖母,當朝以孝治天下,祖母當麵,為人孫者立避階下。
納蘭君讓迎下禦座,微微躬身,還沒來得及開口,沈榕已經和他錯身而過,直奔禦座,群臣愕然,納蘭君讓半直起腰,眼底怒色一閃而過。
沈榕卻旁若無人,一直行到禦座之前,將手中托盤往禦座上一放,自己立到一邊。
她這舉動令眾人都有些愕然,不明白她葫蘆裏賣的什麼藥,納蘭君讓直起腰,冷冷道:“皇祖母不在別宮休養,擅闖金殿,直上禦座,擾亂朝會,意欲何為?”
他態度直接,沈榕也不以為杵,格格一笑道:“本宮忝為國母,守土護民亦有責,今值燕京之亂,宮闈飄搖,本宮怎能坐視不理?今日上殿,正為撥亂反正,力挽狂瀾而來。”
“區區流民,彈指便滅,何須皇祖母如此擔憂?”納蘭君讓不再立於一邊,也緩步上階,自如地往禦座上走,一邊道,“皇祖母早該頤養天年,如今還要操心國事,那是孫兒侍候不周,還請皇祖母早些回宮。”說完沉聲道,“來人,敦請太皇太後回宮。”
聲音沉沉發了出去,四麵卻沒有動靜,砰一聲大殿之門忽然重重關上,群臣被那一聲驚得愕然回望,卻看見雕花槅門之上,倒映著刀槍劍戟尖銳的黑影。
外頭有兵,卻不聽皇帝號令?
納蘭君讓臉色一變,霍然回身,沈榕在他身後發出一聲冷笑,忽然道:“君讓,你覺得你如今,還配做大燕之主?還配號令這簪纓群臣,披甲士兵,天下百姓?”
“太皇太後……”納蘭君讓神情漸漸冷了下來,冰霜眉宇,不怒而威,“你到底要說什麼?”
沈榕觸及他森然的目光,心頭一震,不由自主便避開了目光,眼光一掃底下直著脖子,滿臉驚詫惶恐的群臣,微微一笑,道:“好,我說,今日本宮來……廢帝!”
話音剛落,她霍然一掀那托盤上的明黃蓋布,現出一方淡青色小小印璽。
藍玉、螭紐、六麵、魚鳥篆。下壓著一卷明黃緞布。
沈榕看見那印璽,神情立即變得莊重,搶上一步,大禮參拜。
群臣開始出現騷動,年紀輕的還不怎麼,一些皇族勳爵,多少都知道點傳國之璽的傳說,也聽說過這方玉璽的形狀,此時眼看寶座上的玉璽,和傳說中的玉璽一樣,不禁神情震動。
納蘭君讓麵沉如水,傳國璽的事他當然知道,他知道的還比一般臣子多一些,臣子們隻知傳國璽的形狀,但很少有人知道,這璽因為材料所限,不像尋常玉璽足有數寸,這璽十分小巧精致,據說當初就是被夾在劍柄之中帶出宮的。
別人還不能確定,他卻是一眼就知道,這是真的。
至於這東西的來處,略想一想也明白了,曾經進入皇陵的,隻有自己和君珂,那自然是君珂拿出來的。
這麼一想的時候,心忽然一痛,他閉上眼睛,將這一瞬的疼痛壓了下去。
終究越不過國土和仇恨的藩籬,當他猶自徘徊猶豫,她已決然橫斬,刀光雪亮,照見彼此不再容情的眼神。
“傳國玉璽,自開國皇帝琢藍山之玉,以天命之歸,求萬事其昌,便是我九蒙納蘭皇族,世代凜遵之寶。”沈榕捧起玉璽,將底部“昊天之命皇帝壽昌”文印展示,聲音清晰,“世人都說傳國玉璽久已失蹤,以至於將其遺忘,其實玉璽在莊宗皇帝手中,早已尋回,莊宗皇帝大行前,將密旨及玉璽,暗中托付本宮。”
群臣又是一陣騷動,莊宗皇帝,就是納蘭君讓祖父納蘭弘慶,掌握大燕朝政三十五年的鼎朔帝。
先莊宗皇帝曾經留下密旨?托付皇後?
“先帝曾言,”沈榕語氣沉重,“吾孫君讓,英睿聰慧,可堪承繼大統,然其與堯國君珂交往過密,恐將來有女色誤國之事。”她頓了頓,恨鐵不成鋼地看了納蘭君讓一眼,“先帝為此留下玉璽密旨,托付本宮,言說若真有此日,務必將之宣於朝堂,廢黜當今,著內閣大學士與定國公,重新議立明君。”
說完展開那明黃密旨,遞給一邊的太監,有人認出那太監是原先先帝在位時的司殿太監,已經因罪黜落司音局當個管事很久了。
此刻那太監跟隨舊日主子,重登金殿,抑製不住渾身都在發抖,尖聲將聖旨讀了,末了沈榕道:“傳石沛!”
殿門開啟,幾個鐵甲衛士將看起來有點僵硬的石沛帶了進來,有人注意到這些衛士麵孔有點陌生。
石沛是皇帝親信,連同手下十六總管,掌管整個皇宮的防務,一向最得納蘭君讓信任,此刻看他被押上殿,一些忠於納蘭君讓,不願皇權再起風波的大臣都心中一涼。
納蘭君讓臉色鐵青,盯著沈榕,沈榕看也不看他一眼,冷然道:“石統領,你如今如實說來,陛下是否擒下堯國皇後?之後將她如何處置,又如何囑咐於你?”
石沛慢慢抬起頭,眼神迷茫,扶著他的一個侍衛,手按在他後心的神闕穴上。
“陛下……昨日在鳳藻宮……擒獲堯國皇後……”石沛語音含糊,但還是能聽出原句,“之後安置在……寢殿密室……囑咐微臣……不可對外人言……”
群臣哄然一聲,既驚且怒,都看住了納蘭君讓。
納蘭君讓始終沒有回頭,依舊腰板筆直,氣息不亂,連鬢邊發絲,都如鐵鑄。
“陛下剛才與百官對峙,否認擒下君珂,更曾因此令諸臣跪於儀門之前思過,言猶在耳,不用本宮複述。”沈榕居高臨下,眼眸威棱四射,“當此戰危之時,前方將士浴血用命,屍橫遍野,擒獲敵國皇後意義如何,諸位大人都比本宮一介女子清楚,誰料陛下竟爾喪心病狂如此,欺瞞群臣,罔顧百姓,倒行逆施,以致流民作亂,為禍燕京,視百姓民生、大燕江山於無物,此君,何堪為君!”
群臣默然,無人反駁,此時任是誰,也無法為納蘭君讓辯駁,於群臣的立場,也實在無法接受納蘭君讓如此不顧大局,將女色置於百姓江山將士生命之上,幾乎人人,都痛心而失望地歎息一聲。
“傳國之璽,曆代帝皇正統之寶;先帝遺旨,更是明詔留書,諸位大人,請接旨吧!”
“太皇太後。”一陣靜寂之後,內閣首輔上前一步,沉聲道,“傳國玉璽及先莊宗皇帝遺旨在上,老臣等不敢抗旨。但皇權更替非同小可,如今陛下不過一子,猶在繈褓之中,且體弱未出天花,不宜承繼皇位。諸藩削盡,納蘭皇族子弟凋零,此時廢黜當今,何人可承繼大統?國不可一日無君,一旦皇位虛懸,引起諸方動蕩,邊軍不穩,大將觀望乃至作亂,當此戰亂凶危之時,隻怕立即便有傾國之禍……”
幾位老成持重的臣子都點頭,隨即心想,沈太皇太後怕想的是以繈褓之中的皇子為帝,太皇太後垂簾聽政,幾人對望一眼,都覺得如此將釀外戚之禍,萬萬不可同意。
誰知沈榕不過一笑,坦然道:“皇子年幼,主少則臣疑,哀家也覺得不妥。”
“那……”
“自然該年富力強之納蘭氏嫡係皇族後裔才可。”
“這……”
眾臣心裏都開始打鼓,現在納蘭氏哪裏還有嫡係皇族後裔?難道要讓堯國的皇帝來做咱大燕的新主嗎?
納蘭君讓忽然冷笑一聲,道:“太皇太後,果真步步籌謀,孫兒佩服,隻是提醒您一下,小心為他人做了嫁衣裳。”
“你是我的親孫兒,哀家不會殺你。”沈榕就好像沒聽見他的警告和諷刺,一臉慈祥莊重地道,“你隻須下罪己詔,隨即退位,之後哀家也會像你對哀家一樣,為你尋個合適清靜的別宮,好好頤養天年的。”
兩人對話不過一句,隨即各自冷然扭頭,沈榕看向底下群臣,又換了一副臉色,道:“其實此事,先莊宗皇帝也是知道的,這原本是我皇家秘辛,不足為他人道,不過如今情勢危急,也顧不得了……”
她絮絮叨叨地賣關子,群臣聽得發急,末了她才話風一轉,笑道:“這可是正宗皇室子弟,帝後親生!”
“敢問太皇太後,您所指何人……”
“是我。”
殿門被推開,驟然安靜的大殿內,一人施施然接口,施施然,上殿來。
“燕京生亂,流民肆虐,九蒙倒戈,皇城封閉。”靜室內,枯瘦的老僧,慢慢飲盡杯中茶水,似乎不勝那般的苦澀,微微皺起眉,“聖僧,當年論法,你說十年之上,必有國劫,可是應在此刻?”
他對麵,梵因笑而不語,眼神越過院子中那些被挾製的沙彌和走動的黑衣人,淡淡道:“應劫生,應劫滅,這一日,終究是到了。”
昧覺露出敬重羨慕又微微哀傷的神色,低頭合十。
“昨日大師問梵因,為何滯留塵世許久,梵因當時不答,此刻可告知大師,因有大心願未了。”
“何等大心願?”
“一願人間無戰事,百姓樂居。”
昧覺微微苦笑,“難矣,三國之亂剛剛開端,以堯國納蘭血海深仇,此戰必不可避,我大燕百姓,十年之內,怕是難有安居之日。”
梵因一笑,沒有反駁也沒有讚成。“二願生我養我者,得享順遂。”
昧覺又是一怔,隨即道,“說到此事,老衲倒覺得,聖僧對韋府牽掛太過,出家人四大皆空,紅塵俗事如此掛懷,隻怕於修行有損。”
“父母子弟尚且不護佑,何談護佑天下萬民?”梵因微笑,“修佛者修心,而非修空。”
昧覺閉目,沉思半晌,悚然動容,“老衲受教!敢問聖僧第三願。”
梵因卻不說話了,微微笑,指尖上陽光一朵,和麵容一般剔透晶瑩。
“傳訊吧。”梵因聲音低低。
昧覺恭敬地彎下身去,端端正正三次俯拜,隨即立起,僧袍一撒,一大束印了法印的黃色絲帶,從他掌中順風飛去。
那些看守的人一驚,跳起想要阻攔,但是已經遲了,此刻忽然起了一陣大風,將那些輕盈的絲帶卷起,忽忽悠悠,飄過樹梢,越過圍牆,掠上天際,遊蕩一圈後,落入燕京各處。
那些散發著檀香的絲帶,被各色人等撈起,所有的聲音,都喃喃讀著絲帶上的字。
“梵因,元弘元年九月二十七酉時末,將於西市雅集院坐化。”
當日,九月二十七午後。
示期坐化。
大德高僧法駕歸蓮華才有的盛會。曆來示期坐化者,高僧也百中無一,曆來示期坐化,則多半降祥瑞,濟眾生,佛光同浴。
在大燕百姓心目中,曾經於浙西洪災、魯南蝗災、遼東雪災之前解救無數百姓性命的大燕聖僧,必然會有示期坐化,回歸蓮華法會的那一天。但是沒想到,那麼早,那麼早。
亂世流民,深受流離之苦,內心對安定生活最為渴望。修不了今生也望能修來世,望來世命運改換,脫前生之苦,由來最信神佛。
刹時這訊息如滾滾洪流傳開,喧囂的燕京為之一靜。
刹時無數人的眼睛,望向城西雅集院,那座傳說中大燕聖僧的閉關之所。
刹時神智陷入瘋狂、在京城流竄搶掠的流民,也怔在當地,迷茫的目光漸漸抬起,向著城西方向。
刹時以追剿流民為名趁亂進入燕京的九蒙旗營士兵,眼看著前方的散亂忽然一靜,也茫然地勒馬,望向城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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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施施然上殿來。
殿門推開,午後日光明媚,掃開一片淡金色的扇麵,那人落足的步子輕輕,也像悠然作扇上舞,紫金色長袍下擺微長,曳出水紋一般的弧度。
日光燦爛,流到他身上,便如流水般緩緩,化作無數浸透皎月的碎梨花。
眾人都有些恍惚,眼前這個人,誰都認識,就在前不久,還在這大殿上見過,但此時再見,又是一番光景,讓人心那麼悠悠一晃,幾疑身在夢中。
“慶帝……”有人喃喃道,“他來幹什麼……”
沈榕遠遠看見沈夢沉終於入殿,微微一笑,那笑意裏,幾分自得,幾分淒傷。
眼前之人,世間絕慧。善於從不可能中博出可能。以一己之身,先奪冀北,建大慶之國,再以帝王之身親涉險地,連大燕皇權,也敢染指。
或者,他的最終目的,從來都是這個,隔空攝物,空手套狼,一個巨大的彎子繞出去,繞回來的時候,居然逼近了大燕皇位。
沈榕從傳國璽下,抽出了第二份“遺旨”。
“先莊宗皇帝遺脈,帝後嫡子,”她一指沈夢沉,“在這裏。”
百官嘩然,這下連納蘭君讓都驚得後退了一步。
沈夢沉竟然是納蘭弘慶和沈皇後的兒子?
“我大燕多年舊例。多胎者不祥。”沈榕有點哀傷地撫住了腹部,仿佛那裏還有一個生命,卻在沈夢沉的目光逼視下,立即放開了手,“當初,哀家懷胎十月,一朝分娩,降生的原是……雙生子……”
“天啊……”朝臣再也忍不住驚呼,大燕皇族的規矩誰都知道,雙生子不祥,這還是九蒙高原時傳下來的傳說,雙生子中,必有一人鬼魅所附,生之不祥。所以一般都在發現雙生胎後,由高原神師用一種特殊的辦法,致死一個。不想沈皇後當年,竟然生的是雙胎?
“大燕皇族的規矩,諸卿也知道。”沈榕淒然一笑,“雙生不祥,哀家怎敢讓這樣的情形攪亂宮廷,無奈之下,將幼子托付沈家寄養,便是夢沉。”
她說得含糊堂皇,眾人心知肚明,當初沈皇後和姚德妃鬥得正厲害,莊宗皇帝寵愛德妃,一直想將她扶為皇貴妃乃至取代皇後,正在此時皇後懷孕,生下皇子,才鞏固了後位。如果當時傳出是雙生子,姚家必得趁機進讒,觸怒皇帝,沈皇後丟了後位也是可能的,因此她才舍了這個多出來的孩子。
一些大臣原本一直不明白,太皇太後為什麼突然要推翻自己唯一的親孫兒,此刻終於明白緣由——和孫子比起來,兒子才是血緣更近的親人。何況這個孫兒,一直對她不親。
得了提醒,再去看沈夢沉的風神氣質,眉眼神情,才發覺果真和沈皇後十分相似,甚至隱隱能找到幾分莊宗皇帝的影子。回頭再一想,當初怎麼都想不通沈夢沉為什麼不顧沈家公然反出大燕,如今也得了解釋——人家原本就不姓沈嘛。
沈皇後拍拍手掌,進來幾個婆子太醫,說是當年沈皇後宮中老人,給皇後接生的人,翻出一列舊證,證明沈夢沉確實是皇帝骨血。眾臣都無可不可地聽著。說實話,過了這麼多年,能提出什麼有力證據?誰相信當初沈皇後送走幼子,還會留著證人給自己留下把柄?現在沈皇後要“找出”這些證人,實在容易得很,隨便弄幾個人,上下嘴皮子一翻便是了。
“我兒夢沉。”沈榕見百官沉默,也並不多說,揮手示意證人下去,“先莊宗皇帝嫡係骨血,先帝同胎所生的親兄弟,論起血緣之近,身份之尊,當今之世,再無人比他更配承繼大位。何況,”她一指燕京之北,“夢沉已經和哀家商量過,一旦登基,他便是大燕之主,再無割地自立的道理,將立即取消大慶國號,冀北青陽重歸大燕,大燕疆域,再得一統!”
群臣眼睛一亮——不費吹灰之力,重得冀北青陽,大燕重歸一統!
曆來開土辟疆是帝王將相最大功勳,同樣,失地割讓也是帝王將相最大恥辱,大慶被沈夢沉空手套白狼,生生從大燕脫離,導致燕土不全,是群臣心中最痛,也是他們對沈夢沉耿耿於懷的最大原因,如果不是因為一個要報仇的納蘭述在那裏,依群臣的意思,更想先武力奪取摧毀的,是大慶才對。
此刻忽然這個難題,輕輕鬆鬆就得到了解決,眼看大燕便可以回歸一統,冀北回歸後,也就不存在要分兵提防對付大慶,時刻擔心被大慶咬上一口的問題。對付堯國就更有把握,群臣想到這裏,不由心中一樂,再對比先前納蘭君讓令他們驚愕失望的所作所為,一些堅守皇家正統,不願皇權再起波瀾,對沈夢沉身份半信半疑的大臣,也開始心動了。
“諸卿。”一直沒說話的納蘭君讓回轉身,注視群臣,“僅憑一枚不知真假的玉璽,一個不知真偽的遺旨,一個自己跑出來認做莊宗皇帝之子的敵國皇帝幾句話,你們就打算公然反叛,背棄君父,認賊為主嗎?”
他目光森涼,如名劍光寒,群臣多年來為他所統禦,積威之下,人人心中不安惶愧,微微低頭。
一些忠於他的臣子立即上前,駁斥那群動搖的官員,指出臨朝換君的荒謬和危害,剛剛還肅殺安靜的朝堂,瞬間又吵了起來。
吵得最歡的時候,卻有一人大步而上,看也不看納蘭君讓一眼,對捧著聖旨的沈榕翻身拜倒,“老臣韋一思接旨!”
擦破油皮的韋國公清醒過來,首先表態!
他一出口,爭吵立止,韋派官員都蠢蠢欲動,但更多人還在猶豫,畢竟皇帝就站在麵前,要眾臣當著他的麵另投新主,實在有些說不出口。
沈夢沉一直笑吟吟看著,好像上頭爭論的不是事關他一生的大事,此時攏著袖子,忽然輕輕呼哨了一聲。
鏗然連響,窗紙啪啪啪連破,無數烏黑的弩箭從破口裏探了出來,直直對準殿中諸臣,頭頂上響起走瓦之聲,內殿裏衝出抱劍之徒,這座朝會大殿,上下裏外,瞬間被包圍得水泄不通。
群臣相顧失色,有人怒道:“太皇太後意欲何為?”
“隻不過保護諸位大人慢慢想罷了。”沈榕親切地道,“什麼時候想清楚,咱們這朝會什麼時候結束。不過哀家建議不要耽擱太久,九蒙旗營正在宮城外等待為新皇慶祝,流民還在襲擾京城,諸位大人府上隻怕都已經被驚擾,還是早些做決斷的好。”
群臣臉色微微發白,此刻自己居於利箭環伺之下,稍有反對隻怕便是萬箭穿身,何況宮外還有九蒙旗營,流民還在攻擊府邸,萬一在宮裏耽擱久了,家中被流民劫掠怎麼辦?
這麼一想,人們便慌了,原本忠於納蘭君讓,想要據理力爭的臣子們,大多閉上了嘴,卻也有幾名性情剛正的言官,踏前一步,大聲道:“皇權廢立事關社稷,萬不可如此輕率!先前陛下處事雖似有不妥之處,但也不應成為廢立之由,何況沈氏現為大慶皇帝,敵國之主,身份不明,焉知其中不是有詐……”
“唰!”
一柄投槍烏光一閃,穿過這名臣子的肩骨,截斷了他的肩膀,也截斷了他的話。
鮮血飛濺,遍灑金磚紅氈。
百官噤聲,木立如同僵偶。
幾條人影從梁上撲下,迅速將受傷官員拖走,鮮血迤邐一地,那些人看也不看,百官心中發寒。
殺手既已當麵,也就再無顧忌,一群紅衣人自屋頂落下,手持弩弓,團團包圍了納蘭君讓。
“治亂世當以重典,為政平不畏殺人。”沈榕聲音清冷,高高傳來,“燕京生亂,國勢飄搖,當此危機之時,當行非常之事,哀家便縱日後被千夫所指,也不能不為我大燕江山承續萬年打算。諸卿請不要考驗哀家的耐心。”
她語氣輕,殺氣卻濃,字字都在暗示,今日若不能遂了她的意,她便不惜血流成河。
形勢比人強,韋派官員最先跪倒,“臣等接旨!”
隨即一些原本態度曖昧不明的大員也先後跪倒,“臣等接旨!”
今日大朝會,在京四品以上官員都得參加,大殿裏擠擠挨挨數百人,人頭攢動,漸漸都俯伏下去。
禦史台的一批官兒們還在猶豫,一名禦史低聲道:“這一接事關重大,咱們是不是……”正想和身邊人商量,眼睛一覷不由一怔,咦,身邊這年輕官員,咋不太認得?轉頭又看看右邊,咦,這位也不識得。
百官上朝很早,大殿又暗,先前進來的時候,按列排班,誰也看不清誰,此刻才模模糊糊看到臉,忽覺陌生。
“兄弟是從翰林院調過來的,昨天剛進禦史台。”左邊那年輕官員悄悄道,“大朝會第一次參加,竟然就遇上這事,老兄,兄弟現在兩股戰戰六神無主,你說該怎麼辦呢?”
這問題一問,那禦史頓時愁眉苦臉,想著這當朝大變,如何才能獨善其身,也就忘記去想一想,最近翰林院,根本沒有人調來禦史台。
“唉,形勢比人強,此刻你我安危,家人老小,可都握在別人手裏呢,而且看韋國公,似乎和太皇太後早已有默契,韋家也掌部分京畿治安,各王公府邸護衛加起來也是不小力量……我看,咱們還是順應形勢吧。”
“喔。”那年輕官員應了一聲,隨著這老大哥也跪了下去,袍子長長地垂了下來,細看來有點像蹲著。
他蹲下去的時候,動作有點艱難,手按在腹部,他身邊的人想要攙他,被他不動聲色推開。
人群漸漸都俯伏下去,最後剩下的就是內閣三大學士,也是最重要的三位首輔,他們手中掌握著內閣誥敕,除了玉璽之外,經過他們用印的朝廷文書,才有刊行天下,成為令規的可能。
他們也是除王室公卿之外,有權參與並決定皇帝廢立的重臣。
一大群俯伏的人群中,還站立著的人便特別顯眼,像三座靶子,矗立在四麵的敵意裏,矗立在沈榕的逼視下,矗立在沈夢沉笑吟吟,卻毫無感情的目光裏。
不知道過了多久,遠處宮門外的喊殺聲隱隱傳來,三位首輔渾身一震,終於長歎一聲,對視一眼,慢慢跪了下去。
“臣等,接旨。”
納蘭君讓閉上了眼睛。
他自始至終沒有氣急敗壞,也沒有試圖動手,他似乎想在最後的時刻,依舊保持住自己帝皇的驕傲,不願被那些殺手以弩箭逼伏於塵埃。
這讓沈榕有些失望也有些放心,失望的是他沒有反抗,這讓她失去動手殺人的理由;放心的是他沒有當麵反抗,她不至於親手殺了自己的親孫兒。
“陛下,請吧。”她微笑,對那群殺手使了個眼神,示意他們務必嚴密看守納蘭君讓,不得讓他與任何人接觸。
沈夢沉此刻才從容上殿而來,沈榕立在禦座之前,看他步履輕輕,神態看似微笑實則淡漠,似乎十數年苦心經營,千兜萬轉終於到了這一步,也沒什麼值得歡喜的。
或許這一生,本就沒什麼歡喜。
“護送”納蘭君讓的人出了殿,走不了幾步,便聽砰然一聲,隨即叱喝爭鬥之聲響起,百官都聽得一驚——陛下出手了?忍不住扭回身對殿外望去,窗紙上倒映著飛舞的箭矢,兔起鶻落的身形,頭頂腳步移動,四麵弓弦暗器鳴響,人們瞪大眼看著那些眼花繚亂而又不能清楚辨識的影子,隻覺得心砰砰亂跳,比親眼看見一場惡鬥更加緊張,忽聽一聲炸響,聲音之響震耳欲聾,竟然是火槍,隨即一聲長長慘呼,一抹鮮血如驚虹豔射,唰一聲射上殿門!
殿門一抹虹橋刺眼,日光透進來也成了血色,百官瞪著那血紅的一彎,臉色慘白,最靠近殿門的人都不敢挪動一步看看究竟。有人豎起耳朵,聽見外頭有人低低道:“哎呀,殺了。”
“殺了就殺了,反正也沒打算讓他活。”
槅門之外,一朝帝王被殺!
很多人無聲無息癱了下去,半晌,殿內飄起一股難聞的氣息,似乎像有人驚得失禁。
沈夢沉快步下階,推開殿門,看了看廊下橫陳的屍首,手指一彈,彈出一抹淡黃的藥末,隨即回身道:“真是不幸,陛下剛才滑腳,跌落階下,駕崩了。”
殿內窒息般的靜默,連接話的人也沒有,中樞一失,帝王一死,群龍無首,天下大局便定,隻能俯首稱臣。
沈夢沉笑微微地回到殿上,這回他從人群中穿過時,每個人都不由自主地俯身。
“好了。”沈榕微微有些發怔,隨即鎮定下來,拍拍手,“各位大人,是不是有件事忘記做了?”迎著百官的目光,她微笑,手款款搭在禦座九龍扶手上。
韋國公立即道:“老臣願意為百官代表,上表求立莊宗皇帝幼子為帝。”
眾人恍然大悟,紛紛應是,沈夢沉此時終於開口,瞟韋國公一眼,笑道:“擇日不如撞日,便在此地分發筆墨,各自上表吧。”
群臣又是一愣,見過急的,沒見過這麼猴急的,連放他們回去寫奏折都不允許,非得現在交作業似地交齊?
隨即便明白了這位新帝的意思,求立新帝奏章一上,便等於立了終身的投名狀,徹底背叛納蘭君讓,將自己和新帝綁在了一條船上,從此後隻能誓死擁戴新帝。
沈榕和沈夢沉目光一碰,各自冷光一閃,兩人都明白眼下根基未穩,宮內還有忠於納蘭君讓的一萬禦林軍,城外還有九蒙旗營主力,當下沈榕以太皇太後之身,攜開國皇帝玉璽和所謂莊宗皇帝遺旨,強勢換帝,在掌握宮禁之後,首先就要掌握群臣,形成即成事實,在九蒙旗營和附近京軍沒來得及進京救駕之前,穩定朝局,頒下政令,換防九蒙,彈壓士兵,安定京內外,才能真正大功告成。
筆墨分發了下去,在四麵弩箭的看守下,眾臣不管情願還是不情願,請立沈夢沉為帝的奏章還是一份份交了上去,沈夢沉順手還幫納蘭君讓寫了一份罪己退位詔,命人撬開禦書房的抽屜,取出皇帝大寶,啪地一蓋。
他這麼一蓋的時候,人群裏似乎有人微微抬頭,沈夢沉立即敏銳地回首,看了一圈,沒有異常。
百官還是老老實實俯伏在那裏,不敢有絲毫異動。沈夢沉凝眉瞧了半晌,揮揮手,一隊紅門護衛快步行到殿下,隔開了他和群臣之間的距離。
他一直袖手立在寶座之側,此刻看著堆積如山的奏表,眼神深深,忽然道:“今日朕登臨大寶,豈可無賀客相慶?去,請君皇後前來。”
“陛……陛下!”內閣首輔一聲驚呼,“堯國皇後君珂?請她相賀?您是要……您是要……”
“今日她賀我,明日你賀她。”沈夢沉悠悠笑道,“首輔可以另準備一篇賀表了。”
“陛下這是什麼意思?”幾位老臣愕然問。
沈夢沉笑而不語,也不理會他們,揮揮手,不多時殿外腳步聲響,有人在門邊報,“堯國君皇後到。”
群臣都齊刷刷轉頭,想看看當年就名動大燕,如今更是一國之後,妒忌專橫新聞天天翻新的這位神眼女子,如今是什麼模樣?
殿門外人影一閃,門砰一聲被撞開,開門的人似乎很有火氣,步子很快,群臣隻覺得似有明光雪色一亮,一縷淡淡幽香從鼻端掠過,轉眼人已經到了殿那頭,等群臣再抬頭的時候,看見的已經隻是一抹纖秀筆直的背影。
她快步上殿站定,回身第一眼,竟然是在掃視群臣,每個人接觸到那金光內斂的眸子,都覺得心中一震,忍不住向下俯了俯身子,猜測著她在看什麼。
人群裏有人身子微微一直,隨即又俯伏下去,嘴裏咕噥一句,聲音太低,聽不出是什麼。
君珂快步疾行,很有火氣,她交出玉璽,沈榕也確實開了門,但是密室門開了,可殿門沒開啊,她剛剛走上大殿,就迎上了一排近在咫尺的弓弩。
中毒的沈太皇太後已經跑掉了,似乎根本沒把毒藥當回事。君珂被押解進殿,頭一抬,看見禦座之前沈榕身邊站著的沈夢沉,怔了怔,露出恍然大悟神色。
“難怪太皇太後敢於和我提那樣的交換條件。”她唇角一撇,一抹譏嘲的笑,“原來身邊有個用毒的祖宗。”
沈夢沉就好像沒聽見她的譏諷,笑意微微,“小珂,朕登臨大寶,終於拿回原本屬於我的大燕江山,如此盛事,你怎可不親身觀禮?”
“拿回?”君珂回首,看看俯伏的群臣,“皇城三千殿,天下億萬民。就憑你包圍一座大殿,困住一群官兒,自說自話往禦座一坐,你就是大燕皇帝了?笑話。”
“你會知道的。”沈夢沉並不和她辯駁,回身攙住了沈榕,沈榕驚喜地抬頭看他。
“母後……”沈夢沉的稱呼讓沈榕一顫,刹那淚盈於睫。
“母後,”沈夢沉似乎也有些心神激動,眼睛微微發亮,在她耳邊輕輕道,“兒今日能奪這大燕帝位,實在仰賴母後相助,這禦座今後是兒臣的,也是您的。來……”他溫柔地攙扶著沈榕,“累了吧,您坐下歇歇。”
沈榕似乎被巨大的驚喜擊中,渾身都開始微微顫栗,她仰起臉,仿佛不認識一般望著沈夢沉,眼角精致的銀紅眼線,漸漸被一抹濕潤浸染開來,望去盈盈如紅淚。
“我兒……”她顫聲道,“你終於……你終於……”
那些字眼梗在咽喉,被激越的心情所勒韁。一生曆遍風雲詭譎,於後宮傾軋之中早已磨練成石的天下之母,此刻轟然崩毀,化為溫柔齏粉。
往事曆曆從心頭過,翻覆閃回如夢境……懷孕時得知雙生的驚恐……試圖弄死一胎卻沒能成功,導致後來納蘭遠的多病……生子時的百般遮掩……親信宮女將孩子抱出時,自己在他嬌嫩臉頰上的最後一撫……後位的鞏固和內心的寂寥不安……回到沈家的夢沉,忽然得知真相前來詢問時她的震驚……惶恐之下喪失理智給他那殘忍的一刀……重傷他後猶自不放心,命沈家將他放逐至冀北的絕情……三年後他再次出現,從此保持距離,恭謹敬重,口口聲聲喚她姑姑,再也沒提過一字身世,而她年歲越長,內心越空,榮華後位如一夢,到頭來用盡心思,隻不過做了一個長長的噩夢。
那夢做到今日,忽然被一聲母後喚醒,她幾乎要熱淚奔湧,此刻才知何為心痛。
看著她的眼淚,沈夢沉的手,忽然顫了顫,眼神裏掠過一絲驚異,一絲愧然。
這絲愧然沒有被低頭拭淚的沈榕發現,卻被一旁的君珂看見,她怔了怔——沈夢沉會慚愧?他在慚愧什麼?
一轉眼看見沈夢沉扶著沈榕款款坐下,沈榕身下,赫然竟是禦座!
君珂恍然大悟。
狐性多疑,沈夢沉今日再次空手套白狼奪取大燕皇位,但依舊不放心這四周安危,作為新帝,這禦座等下他是必須要坐的,因此能夠對他造成傷害的,也隻有這禦座,他看見納蘭君讓先前安坐禦座依舊不放心,此刻便讓沈榕也先坐上一坐。
如果前麵納蘭君讓都是計,禦座必有機關,沈榕這一坐,便會送命!
君珂心底一陣發寒,看著沈榕激動欲淚神情更覺涼到心底,她霍然低頭,不想自己臉色被沈榕察覺不對。
真相太過殘忍,還是讓她沉浸在兒子終於原諒她的美好幻想裏吧。
沈榕坐下,身子還向後靠了靠,沈夢沉目光在禦座上掃過,安然無事,才仿佛忽然想起般笑道:“哎呀,剛才沒有注意,這竟是禦座,母後……”
“哀家也忘了,真是不該……”沈榕慌忙站起,一拉沈夢沉,道,“夢沉,夜長夢多,宜盡早登基。等下便和內閣公卿諸臣商議,為你擇定吉日登基,如今百官俱都上表,你便是大燕的皇帝,正該在此接受朝賀才是。”
“母後說的是,不過母後勞苦功高,也該於這大殿之上,一並接受百官朝賀。”沈夢沉笑意晏晏,“來人,另取一座,設於禦座左側。”
沈榕滿麵歡喜,忙要推辭,沈夢沉早已命人搬了座椅來,擱在禦座之側,內殿就有酸枝梨木嵌雲母石的短榻,鋪上十二龍鳳明黃軟褥,赫然又是一方寶座。
底下眾臣看著,也沒什麼異議,新帝此舉,不過市恩懷柔,向太皇太後所代表的公卿勢力示好而已。
誰知這座椅搬上去以後,沈夢沉又道:“再設一椅,給我的皇後,兩宮母儀天下,自該一視同仁。”說完對君珂笑盈盈招手。
群臣驚得呼一下站起來,內閣三大學士急急上前一步,“陛下,君珂乃敵國皇後!我大燕階下囚,如何能夠以皇後之位相待,受我大燕百官朝拜……”
沈夢沉手一招,殿下那一排護衛,齊齊跨前一步,正逼到站在最前麵的三大學士麵前,手中漆黑的長刀,幾乎已經戳到了三人的胸膛。
“堯國當然是敵國。”沈夢沉笑吟吟伸出三根指頭,“製勝他國者,不僅有以力製之,以兵勝之,也有以勢壓之。朕把納蘭述的皇後都搶來做了皇後,他納蘭述顏麵掃地,自此永遠輸大燕一頭,未戰先敗,氣勢已弱。一個連妻子都無法保護的人,如何能駕馭一國,鎮服百官,將使萬兵?他連君珂都輸給了朕,又如何對堯國皇後麾下的鵠騎雲雷交代?君珂一旦成為朕的皇後,堯國必亂,如此有何不好?”
他這番歪理說出來,群臣都愣了愣,覺得似乎也許大概好像,也有那麼點道理?
不起眼角落裏,那年輕的禦史,摸了摸臉,嘿嘿笑了笑。
他一笑,他身邊的人就抖了抖……
“來人,設座。”
同樣的座位抬了上來,這回放在右側。
“我有答應你坐?”君珂攏著袖子,看著那明黃軟褥的寶座,笑得淡淡。
沈夢沉笑著拍拍手,兩個打扇的宮女上殿來,都有點形態僵硬,目光呆滯,君珂看見左邊那個,眼睛一直,“紅硯?”
紅硯眼神呆滯,目不斜視,步態僵直地上殿,立在君珂座位背後。
“想救她嗎?”沈夢沉一指,“乖乖上來吧。”
君珂垂下眼,半晌笑笑,“最近境遇真離奇,階下囚忽成座上客,還能被大燕群臣參拜,有何不好?”
她不急不忙上殿,身後一隊紅門教徒扮成的侍衛,持刀拿劍,對準她的後心,看起來很有幾分滑稽。
“坐,坐啊。”君珂上殿,瞟一眼紅硯,並沒有立即出手,反而反客為主,招呼那兩個,“沈夢沉,你想這位置想了很久了吧?以前我一直不明白,你為什麼要拿下不屬於你的冀北,建立根基浮薄的大慶。到今兒我才知道,原來你繞了一個大彎子,最終的目的居然還是大燕,佩服,佩服。”
沈夢沉笑笑,負手而立,目光落在禦座上,九龍盤旋,鱗甲猙獰,黃金吞口碧玉珠熠熠生輝,大燕至尊之位,天下萬方之主——他等待了很久的位置。
從知道身世那一刻起,便等候、籌謀、盤算著的位置。
那些年,從內閣小吏做起,一步步升書記、主事、侍郎、尚書、乃至右相,朝堂上的位置越站越前,越往前越覺得遙遠,那人間至尊之位,越靠近才知道其間深邃鬼魅,不狠了心、棄了情、忘卻這紅塵骨肉歡喜,再不能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