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西園遺事 第一章 榮華誤(1 / 2)

卷一 西園遺事 第一章 榮華誤

那年桃花開得特別早。

大太太重金聘來的算命卦師說,女子不滿三十而亡,屬青春少夭,且又死在春天,桃花帯煞是大不吉。

此言既出,天生一雙瀲灩桃花眸子的七少安陵晏,難免不被眾人更“另眼相看”幾分,視作克煞雙親的小喪門星,避之唯恐不及。

仿佛為了印證這不祥的命格,九姨娘新喪不久,李婆子也緊跟著在瑜園銷聲匿跡。這個為老公館前倨後恭了大半輩子的老傭人,一夜之間消失得幹幹淨淨,好像從未出現過。

有膽大的丫鬟私下嚼舌道,想是李婆子那晚口不擇言胡亂嚷嚷了一路,才給自己招下禍根——叫什麼不好,偏喚個“投水”,莫不是指千寵萬愛的九姨娘心懷怨念,一時糊塗想不開才自溺身亡?這瘋話若傳揚出去,堂堂帥府顏麵何存。而照府裏蓋棺論定的說法,九姨娘之死是個毋庸置疑的意外,乃因夜遊之症複發,失足落水所致。

這場變故,令整個凝翠苑上下都受了不小的牽連。伺候九姨娘的仆婢們遣得風流雲散,年紀尚小的十幾個粗使丫頭,原本出身窮苦人家,是賣倒的終身死契,次日也都被領出二門外,喚管事尋了保人來匆匆打發掉完事。

老帥既也沒了,府裏一切事務都由大少爺做主,旁人說不出什麼。

大太太袁璧君聽聞此事,從肘邊抽出一條白絹,壓在唇邊沾了沾並不存在的茶漬,蹙眉道,“真是作孽。咱們這樣人家,從來隻有買仆散婢的,幾時急吼吼上人牙子那兒趕著往外賣丫頭?倒不嫌寒摻。可見是世道變了,人心也一天不如一天。”

相比起紅顏薄命的九姨娘,老帥爺安陵海的死因即便同樣諱莫如深,身後事也毫不馬虎,被操辦得風光煊赫,極盡哀榮。停靈七七四十九日,往來吊唁的軍、政、商三界名流絡繹不絕,花圈挽聯堆起來比小山還高。所有下人全都沒日沒夜忙得腳不沾地,帥府鎮日熱鬧喧天,鞭炮齊炸,鳴槍致禮此起彼伏,這場麵落在不明就裏的看客眼裏,幾乎以為是場喜喪。

排場之所以豪奢鋪張至此,除了宣告屬於安陵海的時代已徹底終結,更重要的是,華北軍權易主,舊瓶等著新酒來填,究竟誰將再控風雲,實在是牽動諸方利益的第一樁要緊事,不得不紛紛登門打探端倪。

兵荒馬亂的年景,世情比紙尚薄出幾分。太陽底下哪天不死人?逝者已矣,無論生前多少榮耀權柄,也會被速速忘在黃土一坯裏。之所以人走茶還未涼透,都隻為眼巴巴等著這天。

自外族鐵騎破山海關占了山河,清王室穩坐江山兩百多年,基業覆滅在一夕之間。隨之而來的,便是四海喧囂,龍蛇紛紛逐鹿而起,到處烽火連天瘡痍遍地。戰亂持續了數輪寒暑,才堪堪大局初定。迅速崛起的四支軍閥勢力,分占東西南北,割據一方各自為政。

有錢能使鬼推磨,皇朝分崩離析後將近一年,安陵家才受到淺淺的波及。家中數代積蓄究竟幾何,唯寥寥數人心中有數。光一間祖宅已價值巨萬,所有家業加起來,再安享上百年也未必見絀。坐吃山空不是辦法,亂世中必有新生機。安陵海用財產換來大批軍火,招納綠林響馬拉起隊伍,能吞並招安的統統納入麾下,漸成一方霸主。

偌大的天地,不是缺了個皇帝就不能玩得轉,也不是多了幾個司令就能安穩太平。這四大權閥勢均力敵,勉強維持著平衡局麵,誰也不敢貿然稱雄,以免引來其餘三家聯手共戮。世道紛攘,便在這重重硝煙的擺布中且行且沉浮。

安陵世家所控的華北軍就是其中之一。

跟大部分興起於流民間的草莽隊伍不同,安陵氏族祖上曾是當地頗有名望的舊世官宦。安陵海的曾祖、祖父輩接連出過好幾任大員,再要往前追溯,還能扒拉出不少散落在野史邊角的積年灰塵,真假莫辨。其中最隱晦的一種說法,卻指的是這一方望族,發源並不如何光明正大。往好聽了說是皇親國戚,嘴頭若貶損一點,不過嗤之為裙帶外戚。

據族譜所載,安陵氏祖上最顯赫的先輩,娶的乃是前朝某一位公主,生下的兒子襲爵郡王。前朝王女諸多,皇室等級森嚴,說來雖都是金尊玉貴的天潢貴胄,親疏位份卻也有別。嫡出者封固倫公主,庶出則為和碩,這位庶出的第十三位和碩公主,在整個滿族王朝浩瀚如煙的曆史裏,存在感極低,大抵是出於牽製權臣勢力的考量,才給了本是漢臣的安陵家這麼個尚主之榮。憑借那位迎娶了公主的先祖不懈努力,安陵家從此在朝中辟出一席之地,代代簪纓衣紫的肖像掛滿祠堂。

俗話說有得必有失,世事難求兩頭全。舊朝屹立近三百載,為使皇權不至旁落,血緣極近的親族間聯姻者極多,不知從哪一代先祖身上衍生出隱疾,再相互通婚傳得家家都沾帶了些許。其中最難以察覺也不可醫治的一種,便是“幻症”。

這種痼疾藥石無效,也沒任何規律可循。無論誕下的後嗣是男是女,皆有可能沾帶,造成的惡果幾乎可與最殘忍的詛咒相媲——發病者多為族中出類拔萃的後輩,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並非癡愚之輩,相反都極聰穎敏銳,擁有超乎年齡的縝密沉穩和奇思妙想,常人難以企及。卻從少年時起,便被反複出現在眼前的幻覺所困擾,漸漸分不清真實和虛妄,終於陷入癲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