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奈何歎
老帥爺安陵海妻妾成群,側室們出身各有不同,心性也千差萬別。女人多處是非多,哪怕在下人堆裏,無非看主子眼色行事,跟紅頂白高拜低踩是常事。似林婉慈這般來路不明的小姨娘,性子又優柔緘默的,縱有心再三忍讓回避,也少不得受上許多明槍暗箭的委屈。但凡置身諸妻妾中間,哪怕短短請個安,總能被橫豎裏挑出錯處來,排揎教訓一番。
那日林婉慈剛行至九曲煙雨廊,就被不知從何處急匆匆奔出的翠翹撞個滿懷,手中瓷瓶哐啷摔得粉碎。脆弱的花枝匝地,被翠翹帶著的四個小丫頭趁亂一通踩踏,花瓣早散落了好些,融在塵泥裏,縱拾起來也不成模樣。
好巧不巧,翠翹正是大太太袁璧君身邊最得力的貼身大丫環,生得平頭正臉,口齒極爽利,平日裏又喜打扮,很有幾分妖調風流。私底下眾丫環小廝見了,都笑稱一聲“俏(翹)姐兒”,輕易不敢頂撞。
林婉慈盡管無依無靠,也是從大門抬進瑜園的姨娘,正經算半個主子,地位比丫環婆子略高出那麼一星半點。這一撞,兩下裏都吃了一驚。
但翠翹仗著大太太袁氏縱容,刁奴欺主這一套操持起來行雲流水,見闖了禍事,二話不說就把身旁小丫頭手裏的托盤搶過,緊跟著往地上一砸。
那托盤內原盛著隻白玉燉盅,裏麵是袁璧君每晚都要服用的玉容花膠羹。
上等花膠又分金錢膠、赤嘴膠、鬥湖膠等,是極受貴婦們青睞的補品,滋陰養顏的功效比燕窩阿膠尤甚許多。烹製時,先以冷泉泡發,再用銀銱子文火慢熬上三個時辰,湯色越熬越清,質地卻愈發黏稠,半絲腥氣也無。
被翠翹砸翻在地的,正是最珍貴的金錢膠,價比黃金。若沒靠譜門路,縱花上多少現大洋也買不著好的。因此府裏每每采辦了,必少不了敬獻大太太這獨一份,再餘下的,才輪到分賞給宅中有體麵的女眷,得之莫不以為殊榮。
林婉慈險些被飛濺出來的碎片劃傷手背,腦中嗡嗡地怔在當下,一時說不出話來。翠翹倒隻顧掐著腰呼天搶地,惡人先告狀嚷道:“哎呀呀,這可怎麼好!好端端一條大路,九姨娘哪裏走不得,竟把夫人的玉容羹給撞灑了一地,叫我如何交代?若夫人動起惱來,我豈不冤枉死了!”
三言兩語間,便把橫衝直撞糟踐了花枝的錯處揭過,反把潑灑羹湯的過失推到林婉慈身上。隨行的小丫頭們見羹湯既毀,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橫豎已無轉圜,心裏也暗暗埋怨翠翹心思太刁鑽,撒起潑不留餘地,卻更怕主子追究下來要一同擔責,遂眾口一詞把髒水往軟弱可欺的九姨娘身上潑。
三人成虎,翠翹越發得了意,便要伸手拉拽林婉慈的袖子,非扯著她到袁氏麵前說個清楚不可。
九姨娘被翠翹纏在煙雨廊下,脫身不得。不但梅瓶損毀,還惹上一場無妄之災。莫說此刻再趕回凝翠苑,已再難挑出新鮮合宜的梅枝來,誤了請安時辰也是非同小可。恰逢安陵海外出赴宴未歸,翠翹的嫁禍刁難還不知如何應對。
也許所有事情,在開始前都早已注定。
偷偷尾隨在十數米開外的安陵晏,正打算從藏身的假山後跑出來護著娘親,卻有人更快了一步。
那身影就是從如此狼狽不堪的場景中走來。整個麵目都似被餘暉鍍了一層霞光,頎長秀逸的輪廓,同時有著文人式的清臒和武人的幽冷犀利。
來人正是安陵清。
安陵清和安陵晏這對異母兄弟,年紀相差整二十載,相貌上卻極相似。除了精致的薄唇,尤其那雙幾乎如出一轍的鳳目,眼尾微微上挑,輪廓古典而狹長。隻不過安陵清的眼神更冷峻些,眼皮微微閉合又抬起的瞬間,就像他手中常擺弄的槍支,甚至能讓人聽見子彈上膛的清脆撞針聲;而安陵晏的眼睛,則多了幾分花瓣般溫柔的水色,眼瞼帶著微微嫩粉色,瞳仁總似蒙了一層晶瑩水殼,俗稱的眼帶桃花。
府裏下人們都說,大抵因著這層緣故,性情淡漠長公子對幼弟頗有護惜之情,這一雙在瑜園地位尷尬不受待見的母子,時常多受其照拂。隻是從沒人見過安陵清同這位年輕得幾乎可以當妹妹的庶母假以辭色,兩人所有可能碰麵的場合,都僅僅是在闔家聚首的重大日子,隔著熙攘人群各守一隅,毫無交集。
翠翹恣意張狂,一味地咄咄逼人,就差動起手來。求告無門的林婉慈狠咬著下唇,滿心無措地閃躲。推搡中,一個後退,便猝不及防跌入安陵清懷中,如同跌進不可測的水潭。她淒惶地抬起眼睛,淚水潸潸而下。
安陵晏躲在假山石後,心如擂鼓,仿佛無意間窺破了什麼不該看到的東西。
安陵清將瑟瑟發抖的女人扶穩,嗓音帶著一貫不容抗拒的冷酷和威嚴,方開口,驚人的壓迫感便直逼過來。
“九姨娘是主你是仆,幾時輪到做奴婢的上來動手動腳,當府裏的規矩都是擺設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