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雲書絕
據餘婆子說,那日大少被斥跪在堂前,想是急於轉圜,言辭間無意衝撞幾句,激怒了安陵海,槍都拔出來頂在兒子腦門上。
留在內廳伺候茶水的餘婆嚇得屏住氣,隻顧躡手躡腳溜著邊兒往外蹭,好容易跨出門檻,還忙裏偷閑瞅了眼廊下瑟瑟站著的林婉慈——一切都是因她而起。伶仃無靠的孤女,自被帶進瑜園這些天,也沒見大少如何著意照拂過,不過囑婆子帶她下去換身幹淨衣裳,暫且安頓在下人房裏,隨丫環們一處吃住。
餘婆吃長素,最看不得這等動刀動槍的陣仗。許是出於一念善心,她上前拽拽那姑娘袖子,欲將她一道拉走,暫離了這是非地——先躲得一時算一時。
心裏沒底,口裏更禁不住絮叨,“十幾歲的姑娘家,說小也不小了,怎的瞧不出好歹沒眼色!還愣著作甚,杵在這兒等死嗎?沒聽見裏頭正鬧得凶,都為帶回你這麼個喪星!趕緊避一避是正經……阿彌陀佛,那槍也是能隨隨便便頂上腦袋的?這要萬一走了火,真傷著大少爺可怎麼得了!可憐夫人去得早,泉下有知怕也不得安寧……說到底,親父子哪來的隔夜仇?到時少不得再往你身上找補,現成的出氣閥子!還不趕緊自求多福是正經!”
話未說完,這個總是低眉順眼,連說話都不敢大聲的姑娘,竟猛地甩脫她的手,扭頭朝裏間衝了進去。
餘婆被她冷不丁一推一甩,嚇得跌坐在地。眼睜睜看這丫頭不知死活,竟提著腦袋硬要去尋晦氣。但照其他姨娘們事後的撚酸刻薄的評價,是沒羞沒臊的“自薦枕席”。
父子倆正鬧得沒開交處,但見滿身素孝的人影不知怎麼衝進了房裏,一時都僵在當場。
餘婆踟躇再三,爬起身來咬牙緊跟在後頭。這日本輪到她當值,就該老老實實守在屋內伺候,這下倒好,放個大活人在眼皮底下橫衝直闖進去,若再不抓緊攔著,罪過越發大了。
還沒等她顛著雙小腳連滾帶爬摔進門檻,暖簾內開始傳來推搡聲,衣料摩挲的悉率,幾下壓低了嗓子的怒吼,緊跟著是刺耳的哐啷脆響。餘婆抬眼一看,幾乎沒當場背過氣去。
房中那尊供得好好的錦底滿地花雙耳瓶,此刻橫陳在地,散了魂似的,豔骨零落千百瓣,真真成了“滿地彩”。
餘婆大字不識半個,到底在瑜園服侍的年頭長了,算經見過幾分世麵,別的再不認識,也曉得那瓷瓶非同凡品。通身的琺琅彩描金,鹿鶴同春紋繪壽字,藻彩煥燦,據說曾是乾隆爺案上擺過的愛物。
一地的狼藉,圓滿都成了殘片,難以重拾從頭。千秋風流再聚不回,花魂成灰,白骨化霧。
林婉慈跪攔在安陵清身前,手指死死摳緊冰冷槍管,抑不住地發著抖,一張麵孔血色盡失,卻十足倔強,怎麼拉也不肯挪動分毫。似積蓄了最大的力氣,說出的話音也輕飄支離,近似悲泣。
餘婆滿腦子嗡嗡地,手腳俱都發軟,依稀隻聽見她為大少辯解,在行軍途中有所耽擱,不過是出於孝道,欲往酒神村帶回名釀敬獻父親。誰知天有不測風雲,整個村子都被流寇所毀,窖藏美酒更搶得涓滴不剩,才一怒之下追剿了數百裏。所以,能帶回的唯一的禮物,是她。
淅瀝——淅瀝——
黃昏與夜色交融的明晦瞬間,突然下起晚秋最後一場凍雨。池水裏蒼碧的菖蒲葉子載沉載浮,如同薄浪中不堪風吹雨送的孤舟。
那隻鹿鶴同春的耳瓶碎片,事後收拾起來,無論如何都再撿不齊全。丫環們急得焦頭爛額,幾乎鼻子貼地,將整間屋子的邊邊角角都摳了個遍,恨不能每寸地麵都掏摸過,還是一無所獲。
瓶身靠近收口處,一塊直徑約寸許大小,繪振翅銀羽仙鶴圖案的瓷片,不知在碎裂時飛濺到何處,從此杳無影蹤。缺了那塊至為關鍵的瓷片,最嫻熟的能工巧匠也無法將它複原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