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陵虞在鬆樹下走了幾步,就看見那根折斷的枝條半垂,褐色的鬆果散落一地。
馬場和操營地裏都不缺跑馬的地方,偏到這清靜雅致的所在走馬揚鞭,飛土揚塵實在大煞風景。
他掩住口鼻蹙眉問:“那男人是誰?什麼人竟敢公然在帥府庭院裏騎馬?”
舍伯眯起眼遙望那背影,慢悠悠說道:“旁人不敢,唯獨她卻可以。那不是什麼男人,是住在園中園的那位。”
原來公館花園中心,另有一幢中西合璧的二層小樓,獨立成院,叫澹懷樓,下人們都稱之為“園中園”。那是安陵清特修建給葉琳琅所居——四年前她就已經從海格路搬進了帥府。
那樓宇清靜幽雅,裝飾精美。內設會客廳、舞廳、餐廳、琴房、書房、辦公室、起居室,唯獨沒有廚房。因一日三餐都是由帥府廚房按時送到,且以夫人的標準供應。
直到那騎乘的身影徹底杳無蹤跡,舍伯才低聲從旁提醒,那女扮男裝縱馬庭院的女子名叫葉琳琅,是個當紅的女明星,也安陵清的紅顏知己。據說從十四歲起就跟在少帥身邊,從北平到滬上,常伴左右已不下十年之久,極得寵信。在這頤和公館裏,地位同正室夫人並無區別。
“姨太太?怎麼沒聽說他幾時還娶過小。”安陵晏極納罕,朝那女子遠去的方向又看了一眼。他自幼長在瑜園,見慣了祖父那些低眉順眼儀態嬌柔的小老婆,從沒想過身為妾室女子竟也有如此大膽奔放的做派。
“不是姨太太,上下都還稱葉小姐。”
安陵晏挑眉,露出幾許恍然,“以我那位大嫂眼裏不揉沙的性子,怎容得下這一出?”
舍伯寡淡得沒有春夏秋冬的一張臉麵始終毫無表情,簡單答:“一言難盡。”
頓了頓,又說,“是在九夫人去世的第二年,大少才帶她來了上海,開始公開露麵。之前從未有過。”
安陵晏聽完,停住腳步默然一瞬,朦朧想到什麼,清秀的眉宇擰起又鬆開,“唔,聽起來相當了得麼。厲害如大嫂都降不住,我倒有興致見識一番。”
他很快就正式見到這位傳說中連驕縱跋扈的鄭錦珊都隻能無可奈何的紅顏知己。
次日清晨,主樓正廳大開,帥府上下齊聚一堂,各自該站的站,該坐的坐。
安陵晏由舍伯領著,從正門入,便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站在窗前,雙手負於身後,身形仍舊高大頎長,和幼年記憶裏的那個男人別無二致。
聽到身後動靜,安陵清轉過頭,沉靜的眸子驟然劃過一道亮色,低沉的嗓音似是竭力按捺激動,喚他名字,“行之。”
安陵晏沒有動,微垂著眼瞼任由他看。直到舍伯不輕不重地拽了拽他的袖管,才跨前一步,冷淡地喚了聲:“大哥。”
生疏的兩個字令安陵清微笑的嘴角泛起一抹苦澀。
“長這麼大了。過來,讓我看看。”
他主動張開臂抱了抱兒子的肩膀,卻察覺到少年的僵硬和不情願,一聲不易察覺的輕歎過後,隻得放開,保持著一步以外的距離。不過短短的一瞬,還是看見了,安陵晏脖子上掛的那根玉繩。底下墜著的,必是當年鑲入銀板的鶴瓷,藏在鏤空長命鎖裏的滿月之禮。原來他一直都戴著,從小到大,遵守對亡母的允諾,不失不忘。
空氣中的僵硬被一聲通報打破,曲副官大步跨進來,向安陵清行過禮後,又對著安陵晏抬手致敬,“副官曲甫良,見過七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