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樹抓著他的手臂,強撐著重又站起來,嘴唇輕輕動了動,“我一定,會為她報仇。”
人人都知道,凡事拖得越久必定越失先機。這支隊伍的未來,從失去統帥的困頓迷霧中變得越來越確鑿了。
嘉樹秉承姐姐遺誌,設法聯絡當年軍中舊部,振臂一呼便有百應:“想打日本人的,跟我走。”
有抗日衛國之襟懷者,紛紛率部下同葉將軍投奔延安,十之去其七八,餘者人各有誌,飛鳥自投林。
安陵晏把頤和公館內剩餘之物,價值連城的古董、首飾、字畫、珍玩等,連同宅邸、物產,一並折賣殆盡,交由嘉樹充作軍費,支持抗戰。
亂世之中,能沽出往日價值的十之一二就算不錯。可他並不計較這些,隻笑著說,“東西無輕重之分,買賣裏卻有人心貴賤。”
該走的走,該留的留,淨如一片白茫茫大地。
中國第一部有聲電影《八千裏路雲和月》終於上映了。在大華戲院,接連滿座一個月。
唱雙簧式的臘盤配音,放映時,一邊開投映機,一邊開唱機配合,彼此快慢稍有錯落,演員的聲音和動作便難以同步。瑕疵不可避免,幾乎每場都有。不過無論如何,是首開先河的第一部,觀眾仍然沉迷其中。
日本人肆虐,瘋狂叫囂:“三個月滅亡支那!”錦繡山河籠罩在一片黑色死亡的陰影裏。誰都前程未卜,唯有避難。漆黑的影廳是最佳避難所,大家躲進這昏暗的空間裏大放悲聲,不知是為熒幕上的故事,還是為自己。
中國首部有聲電影第一女主角兼默片第一女星葉琳琅,因這部片子再次蜚聲藝壇。
但誰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裏。
似煙花撼動過這亂世,芳華鼎盛時突然杳無音跡,徹徹底底消失在世人的視野裏。
有人說她息影後到國外嫁了人,從此再不涉足名利場;有人說在延安看到過她,和弟弟在一起,成了抗日隊伍裏一名普通的文藝女兵;還有人說,少帥死後,她為守節自毀容顏,尋一處山寺尼庵出了家,青燈經卷伴餘生。
無論生或死,葉琳琅永遠是雲水泱泱的俗塵裏,一段供人揣測的不朽傳奇,一個不肯留下終局的謎題。
也許在以後電影曆史的裏程碑裏,會有寥寥幾筆記載吧?也許沒有,她也不在乎了。
電影上映的最後一天,安陵清在舍伯的陪護下,被曲甫良安排秘密接應回國。黑色呢帽下,新的黑發開始長出來,依稀可見開顱手術留下的猙獰疤痕。
漆黑的影院,一個清瘦中年男子摘下墨鏡,坐在最後排,不語不動,看完了整場電影。這樣陰陽兩隔的重逢,獨剩淒愴,相顧無言也無淚千行。
她的一顰一笑,她的音容形貌,都保存在黑白膠片裏,也烙刻進他千瘡百孔的心魂。少年的她,長大的她,男裝的颯爽,紅妝的嬌嬈……往事曆曆在目,那麼長。
安陵清不顧阻攔,執意去了一次火車被炸毀的現場。被封鎖的禁地裏,觸目都是殘骸焦土,鋼鐵軌道被火藥的衝擊扭曲成不可思議的形狀。
枕木下的土壤滲著血,已經變成黑色,也不知是誰的。他跪在尖銳的石頭渣子上,用手指一點點刨開,把那些染血的泥土摳出來,小心地放進玻璃瓶子裏,無比珍視。
生當複來歸,死亦長相思。那一年他失去的再也沒回來,可還是要繼續活下去。這條命,這一生,已經不獨屬於他自己。她在他心上,任憑命運撥弄,生死遮擋,永不黯淡,永不消亡。
一個人如果做過鬼,這輩子還能做回人嗎?其實他一點都沒有把握,也懶得去想。隻是恍惚而灰頹,對一切事物都提不起興趣,對即將到來的任何發生都感到疲憊,連睜開眼睛都覺得費勁。
每天坐在窗下,望天看雲。隨意披件外袍,細褐色的豎條,像斑駁的鐵欄。一片歪歪斜斜,分不清是非曲直,斑駁地裹住他。全盤落索,不必再驕傲給誰看。
那些戎馬天涯,風雲跌宕的日子,都過去了。廟堂之高的紛爭,已經變得很遙遠,和他毫無關係。千帆都望盡,驀然回首,隻抖落一身風塵。
腦瘤摘除的手術損傷了顱內部分神經機能,恢複起來很慢,也很艱難。或許不可逆,誰也說不好。即使外表看來已經無恙,也還需要調理很長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