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明月千裏山外山(1 / 3)

番外 明月千裏山外山

推開窗,夜色青碧如海,銀河淌下寒冷的光波。幾十年前的月色,和今晚也沒什麼不同。

自重洋遠渡,至今度過多少春秋,數不過來了。一眨眼,舊事像是發生在昨天。

那年國破山河碎,鐵鳥載我騰空而起,離開那個曾經愛過、恨過、深埋著所有過往,血與火紛飛的地方。臨別之夜,文遠對我說,無論何種方式的離開,都要盡可能決絕,永不回頭。盡管未來深藏在重重迷霧背後,令人膽怯,隻要踏出去身在其中,總會撥雲見日。

我哭得不成人形,終究沒能狠下心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字。一往無前地拋棄與割舍,是華北少帥安陵清最擅長的人生博弈,不是我的。他的傷害和成全,終究給了我不得不獨自展翅飛遠的理由。而那時我正一心沉浸在去國離鄉孤苦伶仃的悲戚裏,尚不知腹中已開始孕育新的生命。

初到法蘭西,人生地不熟,整日連門都不願出。幸虧舊日同學薦了粗通法文的華人女傭來幫忙,勉強安頓生活。在露台從日出坐到日落,遙望東方,淚濕襟懷。自己都沒察覺的哭,一摸臉上總是濕透。

遙遠的故國烽火連天,消息從報紙和收音機裏傳出,隔著萬水千山,切膚之痛不減。我不懂什麼分析局勢,甚至都不能從哪些陌生的語言裏分辨出任何一點有關華北軍的消息。為了多了解戰況,請了家庭教師重新開始修習法文。

當我終於能連猜帶讀看懂一份報紙的時候,看到是卻是華北少帥赴東北爭奪鐵路主權,被日軍埋伏炸藥炸毀專列無一生還的消息。

從昏迷裏醒來,事情已經過去兩天。醫生告訴我,肚裏的孩子已經快三個月,很健康。我以為自己聽錯,慌亂中一再結結巴巴地確認,用英文、用法文,甚至用中文……不敢相信命運的玩笑竟荒誕至此。

孩子是文遠留給我在人世最後的牽掛和陪伴。可惜都來不及讓他的父親知道,就成了遺腹子。

但從那天起,我不再哭了。醫生告誡說,過度的憂鬱會對孩子不好。

做了母親,看待世界的眼光從此變得不一樣。那個在危難來臨之際放手讓我飛遠的人,已經陰陽永隔。而我不再是那個麵對困難隻會哭哭啼啼發脾氣等著人來保護的大小姐,也在某種程度上理解了當年的文遠。不計代價地變得強大,不僅僅為了自己,更為了那些想要保護的人。如今我也有了寧可付出生命也要守護的存在,那就是我們的孩子。

每天早睡早起,喝牛奶,堅持晚飯後在花園散步一個鍾。午夜夢回,耳畔總會出現那個熟悉的聲音。他說錦珊,以後要忘記過去,好好活著。

我知道自己的任性,從來都不算是個聽話柔順的妻子,這次也一樣。我答應他會好好活著,卻做不到忘記過去。

忘不了,也回不去。我意識到終此一生,隻能做個埋骨他鄉的孤魂。

法國的首都,在某種程度上和上海也有相似之處,否則後者又怎會被世人稱作“東方巴黎”呢。

一樣種滿梧桐的街道,隨處可見流浪漢、表演提琴獨奏的乞丐,也有數不清的騙子、扒手和傳教士。以前從來沒機會近距離地觀察過他們,同繁華僅一街之隔的所在,是何等貧苦而滿目瘡痍。那是離我太遙遠的世界,因為我是安陵清的夫人,所以終其一生不必體會這樣的艱辛。是的,我覺得幸運。相比無數在侵略戰爭裏家破人亡顛沛流離的同胞們,真的已經足夠幸運。

我會懷著感念的心情活下去,然後告訴女兒,她的父親曾為守護一個有尊嚴的祖國,付出過生命。對了,最近一次檢查,醫生告訴我肚子裏是女孩兒。都說女兒會長得像父親,我為此開心得整夜都睡不著,不小心又流了一點點眼淚。思念與日俱增,把塵封的怨恨和委屈都衝淡。我渴望再看見他的臉,哪怕隻是在夢裏。

夢裏的人們啊,不會老去。文遠還是十幾年前的模樣,那麼年輕俊朗,站在沉心堂的白雪紅梅旁,馬靴戎裝,肩章垂落金燦燦的流蘇穗子。他折下一枝開得最好的梅花,笑著遞到我手裏。我滿懷酸楚地凝望他,不敢靠近,生怕驚擾了他就會立即消失不見。小心翼翼把花枝接過來,花瓣飛快地凋零。

夢醒了,日子還要繼續。

聖母院教堂前的廣場上,有個皮膚又黑又皺的波西米亞女人。不知流浪過多少地方,年紀很大了,裹一塊髒舊的粗羊毛披肩,無論寒暖都光腳赤足,戴一雙大銀耳環。她用塔羅牌給人算命,總是說些瘋話,因此也越發沒人願意搭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