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戮的血腥味使人瘋狂,滿眼所見都是地獄的厲鬼。逝去的生命就像落入掌心的雪花,瞬間消融。
也不知過了多久,這場慘烈的戰鬥終於落下了帷幕。
天際的一側不知何時布滿了血色晚霞,仿佛鮮豔黏稠的血液隨時會滴落下來。整個世界陷入了死亡的沉寂中,所有的聲音似乎都在這一刻靜止。冷風瑟瑟吹過,被折斷的帥字旗無力掙紮著,傾斜斷裂的戰車緊扣著死馬,橫七豎八的士兵屍體在斑駁的血液中逐漸變冷……
長恭緩緩行走在這人間地獄中,眼中流露出晦澀的神色。
“王爺,這些周國的俘虜該怎麼處置?”手下的副將指著幾百個被解除了武裝的周國士兵道。
長恭望了望自己的士兵們,從大家充滿期待的眼神裏,她感覺到了強烈的憎恨和殺意,宜陽城上殘忍的一幕一直深深印在他們的腦海裏。
她知道殺降不祥,卻忽然感到有必要及時打發掉他們。首先,殺了這些周兵可以鼓舞士氣,消除宜陽城下眼看自己的戰友被砍頭卻無能為力的悲痛;其次,帶著這些周人往回走,不僅要消耗大量糧食,看管他們也會耽誤行軍時間。
長恭不動聲色地望了一眼那些周國士兵,心裏不由得泛起了一絲悵然。這些周人除了軍服與齊軍有差別以外,長相不也是和齊人一樣的嗎?他們也和齊軍一樣,有家鄉、有朋友、有等待他們回家的親人。
四周鴉雀無聲,所有的士兵和軍將都望著她,等待她發出命令。
北風嗚嗚地吹著,空氣中充滿了悲傷的味道。
“殺!”她清晰地下達了命令。在這一瞬間,她忽然覺得異常疲倦,厭惡起這樣的生活。
這一場仗以齊軍大獲全勝告終。韋孝寬和宇文憲的潰敗,令宇文邕的計劃不得不擱置下來。再加上離開長安時日已久,無奈之下,他也隻好暫時退兵回長安了。
獲勝的消息傳到鄴城,齊國的皇上很快就下了一道聖旨,讓他們即刻返回鄴城。
三月,乍寒還暖的天氣,迷迷蒙蒙的煙雨纏綿。今年鄴城的桃花開得特別燦爛,就像是為了準備一場盛大的宴會。時隔數年,再次踏上這片熟悉的土地,看著熟悉的風景,聽著熟悉的方言,她覺得有一種清醒的疼痛漸漸從心底裏漫上來,絞得人生生難受。她仿佛將所有的記憶都鎖了起來,不願去回想,也不敢去回想。隻怕再一細想,她就會——全盤崩潰。
從這裏筆直走,拐過三個彎,穿過兩條巷子,就能到達自己原來的家。不過那個高府,永遠都不再屬於她了。
忽然,她聽到了恒伽的聲音,“長恭,等見了皇上之後,我們就回漠北。”
她點了點頭,心裏像是蘸了些溫水,一點點軟脹起來。
他永遠都在她的身邊,不會離開。
隻要有他,她就會感到溫暖。
隻要有他,她就會繼續微笑。
誰在一次又一次地不惜一切保護自己?
誰能一次又一次地原諒她所有的過失?
誰能甘心為自己付出一切甚至明知換不回結果卻仍毫無怨言?
除了九叔叔,
原來……還有他。
斛律光策馬跟在他們的身後,目光複雜地注視著這兩個年輕人,似乎正在思索著什麼。
一行人來到王宮的時候,在宮門外就聽到了廝殺聲,還伴隨著尖聲慘叫和兵器交接的聲音。幾人以為宮裏出了什麼事,匆匆進去,卻看到了令他們驚訝的一幕。
隻見宮殿裏仿建了不少城池,不少衛士身穿黑衣正在模仿敵人攻城,而皇上本人竟然用真正的弓箭在城上射殺“來犯”的“敵人”。
皇上射出的箭,又有誰敢躲避?所以幾乎是一射一個準,沒多長時間,城牆下已經躺了不少或死或傷的衛士們。
皇上身邊還有兩位大臣,不失時機地稱讚著皇上的箭術,這兩個人就是最近深受皇上寵信的兩個佞臣——韓長鸞和穆提婆。
“太不像話了!”斛律光的臉色已經變得鐵青,極力克製著怒意。
長恭同樣也感覺憤怒,這個皇上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這也能用來玩樂!但當她看到皇上那雙和九叔叔一模一樣的茶色眼睛時,心裏又多了幾分感傷……
如果九叔叔知道仁綱這樣胡鬧,一定會很傷心吧。
高緯也在城牆上看到了他們,抹了一把汗就匆匆地走了下來,衝著他們眉飛色舞道:“斛律將軍,你們父子都是我大齊的棟梁,這次朕一定要好好嘉獎你們!”
他身旁的穆提婆也趁機恭維了斛律光幾句,沒想到斛律光隻對他哼了一聲,冷冷地說道:“臣等為國效力是應該,不過皇上若是能遠離這些小人就更好了。”
他的話音剛落,那兩個佞臣的臉色立刻就變得很難看。恒伽輕輕咳了一聲,示意父親不要再說下去了。
聽到斛律光的勸諫,高緯倒不以為然,目光一轉,落到了長恭身上,神色似乎有一刹那的細微變化,低聲脫口喚道:“長恭哥哥……”
長恭連忙退了一步,“臣不敢當。”
高緯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對了,既然回來了,就別回漠北了。還有恒伽也是,你們都在鄴城待著,朕也覺得安心。”
長恭心裏咯噔一下,下意識地看了恒伽一眼,隻見他臉上的笑容似乎也微微一僵。
“蘭陵王對先皇一直忠心耿耿,當初晉陽一役為了先皇連軍令也敢違抗,朕是早有耳聞的。如今你對朕也會像對先皇一樣忠心吧?”高緯眯了眯眼睛。
長恭目不轉睛地望著那雙茶色眼睛,心一陣絞痛,這是和九叔叔一模一樣的眼睛啊,這是九叔叔的孩子,這個孩子繼承著九叔叔的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