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魂遊戲——外傳(1 / 3)

驚魂遊戲

一輛吉普車隆隆駛過海岸線。

車廂裏坐著八個蒙著眼睛的獵手。他們的長槍都抱在懷裏,槍口衝著車頂,無人開口說話,車內一片寂靜。華南可以聞到人體緊張時散發出的特殊刺鼻汗味。從窗外鑽入的海風吹亂了每個人的頭發,華南再次掃視了顧客們的表情:沉鬱,焦慮,緊緊繃住的躍躍欲試。

一切正常。

出發時有個中年人喋喋不休,評論著天氣、吉普車以及坊間流傳的關於獵鴿子的奇談怪論,擾得人心惶惶。狄堯真希望他能閉嘴,但他也是付了錢參加狩獵的,雖然向導有權讓“可能會威脅到整個狩獵活動的顧客”強行退出,不過,華南不想輕易出手趕人,公司不會喜歡的。

結果車剛出市區,那個關不上的話匣子便自動要求下車,滾了蛋。憑鼻子判斷,他是帶著尿濕的褲襠一起走的。華南告訴他隻能退百分之七十的款。

參加機場狩獵是離開盲島的一條路。他們將帶著長槍站在機場閘艙口,等待滿艙新入境者——也稱“鴿子”的新盲者——跌跌撞撞下飛機。隨著華南一聲令下,他們便拉下臉上的蒙眼布,向“鴿子”們射擊。

“鴿子”們也有槍,但他們通常驚慌失措到想不到反擊。按照盲島法則,你隻能向沒有佩帶蒙眼布的人開槍,所以狩獵行動的第一槍是以向導華南的一發空彈開始的。受驚的鴿子們拉下眼前的布條,四散奔逃。

於是自由射擊時間開始了。

打死一個沒佩戴蒙眼布的人,你便能離開盲島。

而打死一個處於蒙眼狀態的人,你要償命。

如果沒勇氣冒著成為別人靶子的風險,拉下自己的蒙眼布去開槍,那麼,請生活在永恒的黑暗裏。

這就是盲島法則。

兩年前,華南在海關的一間小辦公室裏學到了以上三條,隨即被強行送入盲島。

1

所謂的等候室處處讓他想起醫院。毫無裝飾的白牆,沿壁擺放的鐵製長椅,空氣裏若有若無的消毒劑氣味。他找到空位,並攏雙膝坐下,聽到屋頂吊扇緩緩轉動發出的吱呀聲。一條半掌寬的黑布條橫在他雙腿上,也許半小時,也許幾分鍾後,這條黑布就將蒙住他的雙眼,直到他離開盲島。

老天保佑,如果真有這天的話。

等候室裏一共有二十多個男孩。他們中有的看上去老成些,有的簡直還是毛孩子。但他們衣兜裏裝的出生證件能證明,今天是他們的二十歲生日。中心把他們從各個寄宿學校挑選出來,集中起來,喂飽,洗涮幹淨注射疫苗,然後送到了盲島海關這間小小的等候室裏。

他不知道其他同齡人是怎麼應付這些經曆的。自從兩周前接到通知書的那一刻起,他就像一條魚突然被提出了水麵。兩年後畢業,成為一個網絡數據分析員的未來一下子變得不再真實起來。

被選中去盲島的人,沒聽說過有回來的。

“喂,你叫什麼名字?”他感到有人捅了捅他左邊肋下。

“華南。”他遲疑了幾秒鍾。鄰座的男孩比他高半頭,眼睛靈活地不斷從房間這頭瞟到那頭。盡管屋裏相當冷,但他還是把新製服的袖子卷上去,露出粗壯的小臂。

“我叫王誌飛。你等多久了?”

他聳聳肩。他們收走了所有的表,代之以一種觸摸式計時器,他還沒搞清楚怎麼從那古怪的東西上讀取時間。另外,他希望這位新相識閉嘴。

眼下他沒聊天的興趣。

“我不知道,大概一個小時。”

“不,才半小時。我看著你最後一個進來的,那時太陽剛曬到這裏。”王誌飛伸腿在地下某處劃了一道,“我是學中古技術史的。你肯定知道日晷吧,話說回來,他們的盲表設計得實在太爛了,萬一——”

他搖頭,開始有了點興趣,“什麼是日晷?”

“就是能從太陽影子看時間的一種古代計時器。我自己動手做過一個,現在還在學校的院子裏呢。”王誌飛衝房間裏其餘人一揮手,“他們有的昨天下半夜就進來了,我真有點擔心海關那群人把我們給忘了。”

華南微微一笑,感到自己放鬆下來了。

“我討厭等在這裏,整件事都讓人煩透了。那些愚蠢的成年人為什麼會覺得讓我們當半年瞎子——”王誌飛壓低聲音模仿國家廣播頻道裏的男中音,“對青少年的成長有著不容置疑的正麵作用,經國立大學的社會心理學家論證——”屋裏大部分人都緊張地笑了,“不過以後晚上斷電時咱們這群人不用擔心從廁所摸不回床上——”

更大的笑聲。

等候室一側的門開了,一個醫生打扮的中年女人手持記錄板,用筆敲打著牆壁。屋內頓時一片死寂。有人彎腰撿起剛才跌落到地下的黑布條。

“報到號碼的請進來,帶上蒙眼布。”她掃了眼王誌飛。

他一下子覺得背後冷汗直冒,恨不得自己沒坐在這個男孩身邊。

“10號。”她說。

王誌飛站起身,歪歪嘴做個鬼臉朝門口走去。醫生悄聲說了句什麼,他聳聳肩從褲兜裏抽出根皺巴巴如鹹菜的黑色東西。醫生輕微搖搖頭,側身讓他走進門裏,然後將門帶上了。

在重新籠罩房間的一片寂靜中,他的視線又落回膝頭那根黑布條上。厚,黑,一絲光也透不進。感覺更冷了,他把頭縮在肥大僵硬的製服裏,暗暗禱告那些關於盲島的傳言,都不是真的。

2

吉普車停在機場前,華南晃晃頭擺脫腦袋裏如沉渣泛起的回憶。

不是時候。

他又一次檢查了每個顧客的槍械,低聲重複著打鴿子的不成文規則,反複強調一點:隻有確定鴿子拿下了蒙眼布,才能瞄準開槍,不能肯定便老老實實待著,公司會免費提供第二次機會。不要衝動。

華南校對了時間。時間充裕到足夠他們在航班降落前到達駐守點,但又沒長到讓顧客們等得焦慮不安。剛剛好。他領著這群睜眼瞎子向機場入口處走去。

保安們早由公司打點過了,揮手放他們進去。

華南兩年前初抵盲島時,也是隻鴿子。

3

他對醫生終於點了他的名,將他帶入辦公室的場景記憶猶新。

她拉上門,示意他坐到辦公桌對麵的小圓凳上。他第一次注意到她的白褂肩頭縫著軍銜。上校?

“這是份文字資料,你可以保留著,等你讀完後我會做一些口頭解釋,以防你有閱讀障礙。”醫生,不,上校又衝他禮節性地一笑,將一個薄薄的文件夾推到他麵前。

其實隻有一張紙,他用指尖觸摸了下文字,凹凸印刷。

他讀了一遍那份名為《盲島守則》的文件。又從頭看了一遍,再次重點默念了最後那條關於離開條件的規定。

進入盲島後,你必須搜到一名偷窺者,即不戴眼罩的人,才能離開。

你有權射擊偷窺者。

“如果我看不見,怎樣才能——”他輕聲說。

上校笑了,表情似乎在說:年輕人,你想到的那個答案是真的。她年輕時一定相當迷人。“在盲島,每個人的任務都是一樣的。明白了嗎?”

睜開眼時,你既是獵人又是獵物,每個人都一樣。

他沉默一陣,點頭,“明白了。”

他們給了他最後三天光明,用來熟悉槍械,用來識盲文,用來強記地圖,用來習慣依靠一隻定位器或棍子行走,用來學習所有黑暗生活中所必需的零碎常識。在練習區,他看到了王誌飛,看到了那天在等候室裏一起待過的另一些男孩,還有更多不認識的人。他們的目光一經接觸便遊離開。每個人身後都背著槍。

訓練結束後,一架專機將他和其他數百人一起送入盲島。

“三級台階,向下。”引路人提醒道。

他依言下行,聞到密閉機艙裏特有的機油、快餐食品以及人體氣味混合而成的味道。聽到了人群輕聲交談彙成的嗡鳴聲。引路人將他安置到一把高背扶手椅中,安全帶在他腰間啪地扣上。

“槍不用離身。”

引路人說完後便轉身離開。槍械冰冷沉重的質感令他安心,擱在身側的背包裏還有兩周的壓縮食品、水和一定數量的現鈔,他像守衛寶藏一樣用胳膊環繞著背包。屁股下傳來發動機的隆隆震動聲:飛機開始在跑道上滑行了。

機上一片平靜,沒有人互相搭訕交談。空姐連續不斷地放著80年代的老喜劇片,他睡著了。

降落過程十分平穩。他從夢中驚醒,脖頸和背都僵硬無比。廣播提醒A-02區的乘客下機。他挎上背包和槍,等大部分人——都是和他一樣的新盲者——從中央過道穿過後,慢慢走向出口。

外麵涼爽濕潤的海風讓他精神一振。海關上校讓他選擇在盲島的哪種類型區生活時,他毫不猶豫地指向地圖上一道蜿蜒曲折的海岸。“你看不成海景的。”上校這次的笑容倒是貨真價實,可惜表達的情緒是嘲弄。“我知道。”他點頭,堅持自己想去那裏。

佇立幾秒鍾後,他拉長折疊式導盲棍,走下舷梯。現在應該是夜間。白天和夜晚的大氣壓有區別,海邊尤為顯著。他被剝奪視力之後感覺則更加明顯。進入寄宿學校前,他在一個海濱城市度過了童年。之所以選擇這裏,是因為他指望過去的生活經曆能帶來點優勢。

見它鬼的看海景。

廣播一路指引他們這群剛下機的新盲人穿過機場建築,一個親切的女中音建議他們乘坐機場巴士——在突然響起的砰砰槍聲中,這聲音不屈不撓地介紹著附近食宿點的分布——槍聲有遠有近,零落而冷靜。有人驚呼出聲,繼而呼喊中充滿了痛苦,女人的嘶啞呼喊聲像貓。有人從他身邊奔過,猛然撞擊他的肩頭。他不可抑製地失去重心,耳中充斥著如潮湧般無數硬底鞋踩踏地麵的聲音。

我要被人踩死了。如果我拉下黑布條睜眼逃命,說不定會被人一槍打死而那個人就能回去了,沒準那人就坐我來的那架班機回去。他在旋轉的黑暗中向後倒,有人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將他拎起來,“跟著跑啊!跑!他們在打鴿子。”

硝煙味,警哨聲,人群粗重的呼吸聲,重重疊疊,讓他分辨不出那股血腥味是來自於某個受傷者,還是從他自己嗓子裏冒出來的。上氣不接下氣,胳膊像夾在鐵鉗裏,腳下是機場大理石地麵,水泥地,柏油路麵,沙地。一個急轉彎,王誌飛一把將他按在某堵牆上,“現在沒事了,咱們喘口氣。”

他聽上去居然相當興奮。

混亂聲現在已模模糊糊十分遙遠,他一時喘得說不出話來。

“我在飛機上就看到你坐在前麵了。”王誌飛說,聲音下沉,“坐下說話吧,有一陣子要等呢。”

“等什麼?”他愣了一下後坐在了沙地上。心跳平穩後,海浪回旋往複的濤聲撲頭蓋了過來。

他們在海邊,機場附近的海邊,背後的木板陰冷粗糙,八成是間臨時淋浴屋。

“出租車。咱們身上不是有衛星定位器嗎,叫的車能直接過來接咱們。”打火機翻蓋聲,煙味。他也接過煙。

“剛才是怎麼回事?”

“打鴿子。我說兄弟,這幾天你都幹什麼去了?沒搞到那本書?”

他搖頭,“書?”

王誌飛拍拍他的肩,“等會兒我拿給你看。機場專門有人守著運新瞎鳥來的航班,剛開始那幾槍是對著天放的,受驚的一慌就拉開眼罩逃命——條件反射不怪他們嘛——於是中招成了偷窺的。啪——”他一頓,噴出一口煙,“死了一個,回去一個。當然那些打鴿子的有時也會內部火拚,有心急的怕沒新瞎鳥受驚,先開槍把同來的打鴿子的幹掉了。要打獵總先得把自己眼睛睜開不是。那本書真不錯,都寫著呢。”

他默然,“這裏的警察不管?”

“盲島的警察隻管兩件事。”王誌飛用槍口敲敲沙地,“判定你打死的人臨死前是不是偷窺者,隻要在盲島範圍裏睜眼看都算。他們有本事提取死人的最後幾分鍾視覺記憶,錯不了。你自認為打死一個偷窺者後按一下槍柄上的鍵,就由定位係統通知了警方,他們會在二十分鍾內趕到。要是驗明你打死的確實是個偷窺者,就直接拉你去機場送你回去。倘若那是個臨死還是個睜眼瞎的倒黴蛋,對不起,你可得為他償命了。”王誌飛在沙地裏掐滅煙頭。

“所以剛才我們隻要不睜眼,中彈的機會還是不大的。打鴿子的也很慎重,尤其在機場這種攝像頭、警衛係統完備的地方。不過被人流踩死的機會倒是大得很。”

那麼說你救了我一次。

“謝謝。”他開口,自覺嗓子幹澀。

“謝個屁。”王誌飛搖頭歎氣,“等會兒車來了你跟我一起去星洲,明天我們去搞份工作。”

“星洲?”

“一家地下旅館。由那種在盲島過了幾輩子,眼罩同裹屍布一起燒的家族經營的地方,比正式旅館便宜。”

他點頭。聽到王誌飛在背包裏翻什麼東西。

“拿著。”

他接住,是本書。

不,裝訂太過粗糙,似乎是私人印刷的地下出版物,紙張纖薄沒有凹凸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