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廂方姨娘的院子裏剛進了通稟的人,那廂裴漣處更快一些,已經得到了二門的消息。
裴漣此時並不在自己的繡樓中,而是在後院西北角的一處小佛堂裏,她身著藕荷色的平紋紗褙子,裙擺繡著幾叢綠竹,鵝蛋臉雙眼皮長相文靜嫻雅,看上去是十足的大家閨秀。
裴漣正坐在佛堂一側的矮幾前謄抄經書,她身前數米的一座檀木雕觀音像前,一個素白衣裳的中年婦人跪在佛像前似在禮佛,中年婦人梳著圓髻,頭戴黑底紫邊瑪瑙抹額,也是鵝蛋臉高鼻梁,一瞧年輕時候便是個美人兒,裴漣生的和她有幾分相似。
小丫頭來傳話,裴漣隻管手下的經文頭也不抬的聽著,她懸臂而書下筆穩健,潔白的玉版宣紙上一個個端方小纂躍然紙上,片刻過去直到整篇《苦難經》書完,裴漣才手持袖口將手中的三紫兔毫擱回筆架抬起頭來。
裴漣眼眸微冷,看著眼前的經文,世人稱玉版宣紙價值百金一紙難求,雖說有些誇張,可一刀二十金的市價也是實打實的,且供少於求甚是難得!
“果然是好紙。”裴漣垂下眼眸似在欣賞自己的書法,一旁的中年婦人確實有些不安的挪了挪腿。
“漣兒,既是有了貴客到,你便去吧!這佛堂清冷可不是你這小姑娘待得。”中年婦人閃了閃眼眸輕聲勸道。
“我這也是為了姨娘才每日都來佛堂抄經,知道佛堂不是什麼好地方,姨娘為何不早些搬回園子裏?隻要是心誠,即便是在自己園子裏也可以為母親祈福的。”裴漣將案幾上抄好的經書歸攏,抬眸深深看了楊太姨娘一眼。
被裴漣的眼神一瞧,楊太姨娘莫名覺得背脊有些發涼,手指禁不住抓了抓身下的蒲團,訕訕的道,“姨娘是老了喜歡清靜,又一向信佛,住在這裏倒不覺得有什麼不好。”
楊太姨娘說的是這裏,而不是佛堂。
裴漣笑了笑,不再說什麼瞧了那靠在牆壁上一人高的黑檀觀音,眼底浮現諷刺。
“漣兒——”楊太姨娘抿了抿發幹的嘴唇,話到嘴邊卻被打斷。
“你叫什麼?之前當的什麼差事?”裴漣是衝那剛留頭的小丫頭道。
裴漣是裴澤的庶妹,正是跟前這位楊太姨娘所出,年歲小的時候接連說了好幾樁婚事,男方都出了意外,不是傷了便是病了,還有一人生病之後便沒撐過一年死了,如此裴漣的終生大事便徹底耽擱了下來,如今已經年過十八了還在府裏。
她上麵的兩個姐姐都嫁出去了,大哥裴澤也都生了好幾個孩子,論理她這一輩該改口稱姑奶奶了,可偏偏她又沒嫁人,於是隻能稱呼其為漣娘子。
下麵的人都說,這位漣娘子怕是一輩子都嫁不出去了!但裴漣卻絲毫沒見悲春傷月,反倒從幾年前學起管家,如今更是掌管了府裏一半的中饋,手裏有權便沒人敢輕慢,裴漣雖是庶女但卻是正經主子,比方姨娘地位還高一些。
裴漣發話,小丫頭從地上起身,兩三步來到裴漣身前,“婢子小春,是桑青姐姐的妹子,今兒剛進府裏還沒有正經差事,正巧到漣娘子院子裏想給娘子磕個頭,便得了這麼個傳話的活兒,請問漣娘子這會兒叫婢子可是有什麼吩咐?”
桑青是裴漣的大丫頭,裴漣知道她的妹子十一了,最近會進府裏領差事,今兒一聽她回話條理清楚,看著倒是個機靈的。
興許倒正是派用場的時候。
“回去告訴桑青,你來並沒有見著我,佛堂這位楊太姨娘告訴你,我去了西府找三太太說話去了。”裴漣笑了笑從袖口取出一錠二十兩的銀子遞給了那丫頭,又道,“楊太姨娘慣用抄經書的棉連宣紙沒了,吩咐你去買上四刀,晌午之前便要送來,楊太姨娘等著用呢!”
小春眨了眨眼,瞧著裴漣矮幾旁那一疊雪白雪白的宣紙,附身接下那錠銀子退了出去。
而這時,驚愕的楊太姨娘早已一臉雪白的僵在蒲團上,隻覺得眼前一黑險些暈厥過去,再睜眼便見地上突然有團陰影,猛地回身隻見裴漣不知何時悄無聲息的來到她跟前,手裏正拿著她方才寫的那些經文。
“漣。。。漣兒。。。。。。”楊太姨娘囁嚅著,細長的眉毛耷拉下來,大眼中氤氳著水汽,似有千般難處。
裴漣本以為自己已經心狠的可以不管不顧這個生母,可眼見她如此楚楚可憐的眼神,心中又有幾分恨鐵不成鋼的怒氣,她踢了踢一旁燒得黑黢黢的銅盆,將那刀工工整整的經文連同那些未曾書寫過得玉版宣紙丟了進去。
“姨娘早些燒幹淨吧,女兒要去西邊瞧瞧三太太新得的庶子,就不陪姨娘了!別忘了姨娘每日要交到母親那兒的五份《苦難經》。”
裴漣說完轉身離開,楊太姨娘看著那銅盆裏的片片白宣,緊緊的咬住了牙根,眼底的慌張退卻後是一片驚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