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裏的窗戶開著,一股清新的空氣撲麵而來,章桐深吸一口,頓時感覺渾身輕鬆了許多。為什麼要選擇法醫這個職業,其實章桐自己也不清楚,或許緣於妹妹的失蹤,所以才會對於犯罪有著超出正常人的痛恨,希望能夠盡自己一點綿薄之力,為那些痛失親人的人做出一點貢獻。二十年來,章桐幾乎每個晚上都在做著同樣的噩夢。看著別人就要揭開自己內心深處的傷疤,章桐除了逃離,什麼都做不了。
迎麵匆匆走來了李局,一見到章桐,他就叫住了她:“小章,這麼快就出來了?”
章桐尷尬地點點頭,注意到李局的目光落在了自己手中那兩個已經涼了的包子上,她的耳根子頓時有些發熱,趕緊把包子揣進了兜裏:“沒事,他不過是隨便問問案子,我也幫不上忙。李局,那我忙去了,下麵還有工作呢!”
“哦,那就不耽誤你了。”說著,李局轉身一臉狐疑地繼續向自己的辦公室走去了。
不到萬不得已,沒有人會願意來法醫工作的地方敲門,特別是麵前擺著一具屍體的時候。警察也是人,隻要是人,都會對死了的人有著一種與生俱來的敬畏。
王亞楠推門進來的時候,臉色有些說不出的灰白,整個人看上去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
“亞楠,怎麼了?身體不舒服?”章桐一邊把那些怪異的肉片小心翼翼地碼放好,一邊隨口問道。
“嗐!”王亞楠長歎一聲,皺緊了眉頭,手下意識地摸著自己的胃部,“還不都是這些‘肉’給鬧的,現場回來後,我中午都沒吃食堂那道蒜泥肉片,連飯也沒吃幾口,胃到現在還在疼著呢。偏偏還得到這邊來看你!”
章桐無奈地笑了笑,說:“我比你強,至少還啃了幾口包子,盡管已經涼了!”她伸手指了指身後辦公桌上放著的那袋包子,“喏,瞧見沒?還有一個給你留著,你要吃不?”
王亞楠趕緊擺手搖頭:“你饒了我吧,在這地方吃東西?我寧願餓死。”
“那我就幫不了你了。”章桐聳了聳肩膀,繼續埋頭查看麵前的一大堆肉片。
王亞楠湊了過去:“小桐,怎麼樣?目前來看,能確定屍體是男性的還是女性的嗎?”
“還不行,光靠這些肉片,我隻能說這個人手藝很高超,每一片都保持在厚零點五厘米左右,長三厘米,寬一點八厘米。屍體在切成肉片後經過高溫水煮,有用的DNA結構都被破壞了,所以,除了蛋白質結構上可以分辨出來這是我們人類的肌肉組織外,我真的是一點別的辦法都沒有,就連他是活著被切成這樣還是死了以後被分割成這樣的都沒有辦法去做最終判定。”說到這兒,章桐停頓了一會兒,查看了一下助手遞過來的資料登記簿後,想了想,繼續說道,“還有,最主要的一點是,目前肉片的總重量是三十二點八斤。而一般人體總共有兩百零六塊骨頭,占人體總重量的五分之一左右,但我目前除了一小截一厘米左右長的手指骨外,一塊都沒有見到,尤其是死者的頭骨。”
“你怎麼從這麼小一截骨頭就確認是人類的屍骨?”王亞楠指著托盤中那塊孤零零的有些發黃的骨頭,一眼看過去,還真的看不出這骨頭原本是屬於人類的。
章桐微微一笑:“人體骸骨的橫截麵構造和動物的骸骨不一樣,它有特殊的環狀結構,我在顯微鏡下仔細看過了,可以確定是人類的手指骨。要不是也經過了高溫水煮的話,我就可以提取到有用的骨髓DNA了。”
“這麼說,外麵還有這樣類似的‘包裹’?”王亞楠的臉色更難看了。
章桐點點頭,神色嚴峻:“我想應該還不止一個!”
會議室裏正中央的圓桌上鋪著一張大號的天長市市區地圖,上麵在新街口和禦牌樓巷的位置上用醒目的紅筆打上了兩個小叉。圓桌的周圍坐滿了局領導和各個單位負責這件“碎屍案”的相關人員,大家的目光都緊緊地盯著正在陳述案情的王亞楠。
“110在今天早上八點零三分時接到報案說有人在新街口附近開口的垃圾箱頂上見到了一隻奇特的旅行袋,外觀沒有絲毫破損,九成新,也很幹淨,估計是剛剛丟棄沒有多久,打開後見到裏麵裝了很多來曆不明的肉片。於是,報案人懷疑有人私宰豬肉販賣,就撥打110報了警。為了排除刑事案件的嫌疑,我請求咱們局裏的法醫協助,結果被證實是人體組織。
“報案人提供線索說當他發現旅行袋時,旁邊還有一隻蛇皮袋,打開後看過,裏麵也是一模一樣的肉片,但是卻被一個穿著‘綠潔家園’保潔工作服的六十多歲的女清潔工拿走了。我們馬上根據這條線索找到了該名女清潔工的家裏,順利拿到了剩下的那些肉片。章法醫經過現場檢驗,證實所發現的肉片均屬於人體組織。但是由於被高溫水煮,所有能用來辨明身份的DNA結構都被破壞了,所以,我覺得目前我們最要緊的就是趕緊把剩下的那些人體碎片找到,盡量確定屍源。”
“我補充一點,”章桐站了起來,“人類的頭骨是整個人體構成部分中最為堅硬的部位,用一般的工具是沒有辦法把它輕易分解成小塊的,而就目前手頭的線索來看,隻有這個頭骨是唯一能夠幫我確定屍源特征的有用線索了。”
李局點點頭:“這樣看來,大家目前的主攻方向就要放在死者的頭骨的搜尋上,並且搜尋工作宜早不宜遲,等到確定屍源了,我們才可以著手破案。這個人非常狡猾,對我們刑偵技術工作應該有一定的了解,所以大家都要打起十分的精神來認真對待!”他回過頭看了看王亞楠,“小王啊,你是第一個接手這個案子的人,以後就由你來負責。現在你分配一下搜尋任務吧!”
“好!”王亞楠站起身,用手指在地圖上新街口的周圍畫了個大圈,“按照以往的破案經驗來說,殺人後的拋屍一般都選擇比較隱蔽的地方,因為犯罪嫌疑人不希望那麼快就被別人發現。但是這個案子卻有些不同,凶手把兩個裝有屍塊的袋子放在了我們天長市最熱鬧的新街口大街上,而據報案者提供線索說,當時兩個袋子是並排放著的,非常搶眼,正因為這點,本來早晨鍛煉時他已經走過了那個垃圾箱,可是這突出的一幕卻立刻讓他意識到了不對頭。由此可以看出,自負的犯罪嫌疑人擺明了就是想讓別人發現這兩個特殊的袋子,從而發現屍體。據此我大膽地推論,犯罪嫌疑人所選擇的拋屍地點應該都是熱鬧的公共場所。所以,我們要搜尋剩下的屍塊組織,就得先把目標放在新街口一帶的垃圾箱、街道拐角處等一些人口密集的地方,以此作為圓心,再慢慢向外擴張。隻要看到類似的可疑的物品,馬上彙報!”說著,她伸手指了指那張拍有現場棄屍用的蛇皮袋和旅行袋的相片。
散會後,王亞楠走在了最後麵,她一邊整理文件,一邊叫住了章桐。
“小桐,等我一下!”
章桐回轉身:“有事嗎?”
“聽說那個專門寫犯罪案件的大名鼎鼎的《天長日報》大記者今天來采訪你了,說說看,有什麼好消息嗎?什麼時候見報?這下你可出名了!到時候一定要請客啊!”王亞楠一臉的興奮。
章桐皺了皺眉頭:“也沒什麼,一樁老案子,被我趕跑了。”
“不會吧,你居然敢把他趕走?”王亞楠瞪大了眼珠,滿臉吃驚的表情。
“這又有什麼大驚小怪的?話不投機半句多,我懶得理他!”
王亞楠聽了直搖頭。
說話間,兩個人一起肩並肩地向會議室外麵走去。
去辦公室的路上,王亞楠還是不死心:“不會吧?咱們李局找他都得預約呢,你怎麼那麼大架子就把他趕跑了呢?”
章桐一臉的苦笑:“你就別刨根問底了,大小姐,我真的煩透了這種人了。趕明兒再來的話,就叫他找你去!讓你出名不就得了?”
“你呀,別死腦筋!走,我們吃點東西去!一會兒還得跑現場呢!”
王亞楠把手裏的文件夾順手塞給了迎麵走來的自己的助手趙雲,沒好氣地吩咐道:“幫我拿去辦公室,我一會兒就回來!”
趙雲乖乖地捧著文件夾轉身走了。
“我說亞楠,你對你的副手別這麼狠,人家可是個好人!好歹還是個副隊長呢,搞得跟個跟班似的,你也不怕人家心裏有想法?”章桐看不下去了,忍不住嘀咕了起來。
王亞楠大大咧咧地一揮手:“一個男人,連點脾氣都沒有,辦事拖拖拉拉的,不管他!咱們走!”
“章法醫,李局五分鍾前來電話,叫你馬上去他辦公室一趟,說有要事找你。”助手潘建一見到剛吃完飯回來的章桐,趕緊就把消息轉告給了她。
“他有說什麼事嗎?”
“沒有,口氣挺急的,章法醫,你趕緊去吧,別耽誤了。”
章桐沒有吱聲,她放下手中的報告單,轉身走出了辦公室。走到樓道拐角處,她心裏隱隱約約地意識到了可能又是那個鍥而不舍的記者,今天把他甩在那兒,他可是一臉的不甘心。
果然,剛走到李局辦公室的門口,那虛掩著的房門裏傳出來的說話聲就讓章桐皺了皺眉。她忍不住嘟囔了一句:“怎麼跟個牛皮糖一樣!”
見到章桐這麼快就推門進來,身後還跟著個人,正在埋頭整理標本的潘建不由得感到很好奇:“章法醫,這麼快就回來啦?我還以為李局找你有什麼大事呢!”
章桐卻並沒有正麵回答,她伸手指了指身後站著的滿臉堆笑的趙俊傑,沒好氣地說道:“小潘,從今天開始,咱們有了新的實習生了,有什麼事情盡管叫他做好了!別客氣!”
“這位是?”
“我是《天長日報》的記者,我叫趙俊傑,請多多關照!”趙俊傑笑容可掬地上前伸出了手。
“記者?哦,我想起來了,就是那個專門寫大案子的趙俊傑,對吧?我可是你的粉絲啊!幸會幸會!”說著,潘建激動地剛想伸出手,想了想,又縮了回來,滿臉的歉意,“不好意思,我剛剛……”
“我能理解,我能理解!哈哈!”趙俊傑依舊麵不改色,一副笑眯眯的樣子。
章桐忍不住瞪了趙俊傑一眼,冷冷地說道:“趙大記者,你那是白費心機,我幫不了你的。如果你真是來蹲點找別的案子的素材的,我沒意見,但是如果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對不起,馬上走人!別老拿李局來壓我,明白嗎?我不吃那一套的!”
“章法醫,你放心,我說話算話的!”
章桐沒有吱聲,自顧自地戴上了手套,回頭對潘建吼了一句:“快點做事,還愣著幹嗎?想忙到天黑啊!”
潘建撇了撇嘴,把趙俊傑晾在一邊,繼續低頭忙碌。
下班回到家時已經晚上九點多了,章桐疲憊不堪地晃出了電梯,經過樓道,來到自己家的房門前,掏出鑰匙打開了家門。
屋裏靜悄悄的,一點聲音都沒有。
“媽,我回來了!你在哪兒?”章桐一邊放下挎包和鑰匙,一邊大聲招呼道。
可是房間裏卻半天沒有人答應自己。章桐不由得一愣,往常這個時候,母親都應該是在家的,怎麼今天卻有些反常?章桐的心裏不由得劃過一絲不祥的感覺。她立刻穿上拖鞋,開始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尋找了起來。
幾分鍾後,章桐終於在臥室大衣櫃的角落裏找到了憔悴不堪、滿臉淚痕的母親。看著她縮成一團、渾身瑟瑟發抖的樣子,章桐心疼地連忙伸手把母親扶了起來:“媽,你在這兒幹嗎?別嚇唬我!我不就是晚了一點下班嘛,我這不是好好的,你別哭啊!……”
母親下意識地抓緊了章桐的手臂,一聲不吭,兩眼發直。
回到客廳後,章桐扶母親在沙發上坐下,剛想轉身去倒杯水,目光卻在不經意間被茶幾上的一封信吸引住了,信封旁擺著一束已經打蔫兒的百合花。章桐若有所思地看了母親一眼,伸手拿起了信封,顯然已經被母親拆開過了。這封信表麵看上去沒有一點特殊的地方,和平常的信件沒什麼兩樣,收信人寫的是母親的名字,落款卻隻是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內詳。
“媽,這到底是誰給你的信和花?”章桐抬起頭看向母親,母親卻不知何時已經合上雙眼靠著沙發睡著了。
她剛想把信放下,轉念一想,隨即打開了信封,倒出了裏麵的東西。
一張薄薄的信紙輕飄飄地落在了她的手中,上麵寫著“對不起”三個字。除此之外,沒有抬頭稱呼也沒有落款。
章桐的視線又落向了茶幾上那束打蔫兒的百合花,心裏不由得咯噔一下。整整二十年了,每年的今天,母親都會收到這麼一封奇怪的來信,還有一束怪異的百合花。這到底是什麼意思?難道其中隱藏著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家裏人除了母親以外,沒有人再對妹妹的生存抱有任何幻想,而每年的今天,妹妹失蹤的日子,母親都會因為這一封奇怪的來信和花而變得情緒異常激動。
章桐迅速收好了信件,伸手拿過茶幾旁的電話,撥了一個號碼。電話接通後,她想了想說道:“老舅,我是小桐,我媽又犯病了,你過來看一下吧。”
在得到肯定的答複後,章桐掛上了電話,幫母親脫去腳上的鞋子,輕輕地把她的雙腳挪到沙發上,緊接著又從臥室抱了一床毯子過來,蓋在了母親的身上。
十多分鍾後,門鈴響了,來人正是同住一個小區的章桐的舅舅,他一臉焦急地走了進來。
章桐做了個手勢,小聲說道:“老舅,我媽睡著了,你輕一點!”
老舅點了點頭。
來到客廳的沙發旁,看著母親熟睡中眼角依舊掛著淚痕的樣子,章桐的心裏感到酸酸的。二十年前妹妹離奇失蹤後,緊接著就是父親的自殺,這雙重致命打擊讓母親的精神頓時走到了崩潰的邊緣。要不是她那當醫生的老舅多年來的細心嗬護,章桐很清楚母親或許早就已經不在人世了。
“她什麼時候發病的?”老舅一邊檢查一邊問道。
“我不知道。我九點多回來時,她就躲在臥室的大衣櫃裏發抖。”章桐感覺喉嚨有些發幹。
老舅想了想,緊接著問道:“上次發病到現在已經隔了有大半年了,她平時沒什麼異常吧?”
章桐搖了搖頭:“沒有,很正常,也按時服藥了。”
老舅神色嚴峻地說道:“小桐,你一定要注意,千萬不能再刺激你媽了,她現在的神經已經非常脆弱,再這麼來兩次的話,她就得住院了!”
“不!我不想讓她住院!”章桐脫口而出。
老舅站起身,一臉的無奈:“那你們為什麼不搬家呢?都這麼多年了,還是住在這個老房子裏。很容易會讓她想起以前的事情的。”
章桐無奈地搖搖頭:“我也沒有辦法,勸過她很多次,我媽卻總說妹妹會回來,如果她搬走了,妹妹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聽了這話,老舅不由得長歎一聲:“明天你抽空來我們醫院找我,我開點藥給你。”
“好,謝謝老舅!”
送走老舅後,章桐關上了門,無力地癱坐在了地板上。看著麵前依舊睡得很香的母親,章桐的心裏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苦悶。
窗外已是一片寂靜,小區裏的燈在一盞盞地熄滅,夜深了,章桐卻一點睡意都沒有。她從房間抱來了毯子和枕頭,默默地鋪在沙發旁的地毯上,關了燈,躺下來,身邊傳來了母親均勻的呼吸聲。章桐卻隻能心事重重地瞪大著雙眼,呆呆地看著窗外漆黑一片的夜空。
“亞楠,我需要你幫個忙!”
“說吧,咱們兩人之間還分那麼清幹嗎!”
章桐伸手遞給王亞楠一個塑料袋,裏麵裝著那封信和一束已經枯敗的百合花:“幫我查查線索!信上有我和我母親的指紋。別的,能查到多少是多少。”
王亞楠不由得愣住了:“小桐,又收到了?”她晃了晃手中的塑料袋,“我記得去年和前年也是一模一樣的東西?日期前後也差不了幾天。究竟怎麼回事?和我說說,看我能不能幫你想想辦法!你一個人扛著也不是回事!”
“沒關係的,我習慣了,”章桐頓了頓,說,“謝謝你的好意,你也不用問我那麼多了,我不會說的,你就當看在我們多年的交情上,幫我這個忙,我不會忘了你的!”說著,章桐站起身,拿起挎包,“我回辦公室了,亞楠,有結果就給我打電話。”
“好!”王亞楠點點頭。看著章桐的身影消失在了門口,王亞楠下意識地皺起了眉頭,要是自己沒有記錯的話,去年和前年也是這一天,章桐找到了自己。她隨手拿過了桌上的塑料袋,並沒有打開,隻是仔細地端詳著,信封一模一樣,就連百合花的品種也是一樣的。王亞楠不用看這封信,就已經可以猜到這封信裏的內容。隱隱約約之間,王亞楠有種不祥的感覺,這封信和百合花的背後肯定有一個天大的秘密,章桐對這個秘密如此鍥而不舍地堅守著,就連和她關係很不錯的自己,也被毫不留情地拒之門外。王亞楠發愁了,也對好友章桐充滿了擔憂,她想了想,無奈地站起身,拿著裝有證據的塑料袋徑直走向了隔壁的技術中隊痕跡檢驗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