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沒有吱聲。
安陸大大咧咧地伸手拍了拍王建的肩膀:“沒事的,副隊長,我們王隊長是刀子嘴豆腐心,以前的副隊長一樣被她經常罵了個狗血噴頭,還不照樣在一起工作?後來趙副隊長因傷住了院,我們王隊長還偷偷地抹過眼淚,我可是親眼看見的哦!”
“真的?”
“你別忘了,我們王隊長說到底還是個女人,心眼兒細膩那是天生的。這麼粗魯是被逼的,不雷厲風行的話,我們這幫大老爺們兒怎麼對她服服帖帖?你也不多動動腦子!”
“你說得倒在理兒,我就沒有注意到。”王建訕訕地笑了。
“對了副隊長,我差點兒忘了,你剛才出外勤,有一個女孩子來找過你,看她的樣子很著急,聽說你不在,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女孩子?長什麼樣?她說了什麼嗎?”
“長得是挺不錯的,以前好像來過,沒說什麼具體的,就隻留下一句話,說打你電話老是打不通,叫你盡快和她聯絡。”
“她有留下名字嗎?”
“徐貝貝,這名字和我家的寶貝閨女一個名兒,所以我一下子就記住了!”
章桐剛剛走進天使醫院的住院部大樓三樓心髒外科手術病房區,還沒來得及開口詢問汪鬆濤教授的辦公室在哪兒,耳邊卻突然傳來了刺耳的警報聲。循著聲音望去,警報聲來自走廊盡頭的心髒外科手術病房重症監護室。章桐心裏一沉,一種不祥的感覺頓時升起。
果然,立刻有身穿護士服的人迅速向重症監護室的方向跑去,一邊跑一邊大聲催促身邊的同伴:“趕緊通知汪醫生!快!緊急情況!”
章桐知道這種情況隻有在重症監護病人出現意外狀況時才會見到,而這種意外狀況,很多時候所麵臨的結局就是突發性死亡。
重症監護室裏,神情焦灼的護士進進出出忙個不停,章桐守在門外,靜靜地觀察著,耳邊不時地傳來護士們的隻言片語。
“快,馬上通知鄧醫生,病人現在高燒!”
“汪醫生怎麼還沒到……”
“已經派人去請了。”
章桐的雙眉漸漸緊鎖了起來,高燒?這是器官移植患者最忌諱碰到的事情,因為高燒就意味著體內嚴重感染。
正在這時,章桐的身後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回頭看去,一個衣著得體卻麵容慌張的中年婦女跌跌撞撞地跑了過來。
“佳佳,佳佳……”中年婦女的嘴裏不停地念叨著一個名字。她剛要往裏衝,一個護士趕緊攔腰抱住了她:“鄭女士,你不能進去,裏麵正在搶救!”
“為什麼?我要見我的女兒!你們不是說她已經好了,馬上就可以出院了?現在是怎麼回事?”中年婦女尖聲叫著、掙紮著,她突然意識到了什麼,回頭衝著身邊的護士憤怒地吼道,“汪鬆濤呢,他在哪兒?我要找他……你別攔著我。”
“我們也正在找汪醫生,現在鄧醫生在裏麵,你女兒會沒事的!”小護士急得臉都漲紅了,一邊竭力勸說著病人家屬,一邊還不忘偷偷地瞟一眼樓道拐彎處。章桐知道,她在等整個突發事件的中心人物汪教授的出現。
可是奇怪的是,直至搶救室裏變得死一般的寂靜,汪鬆濤就像人間蒸發了一般沒有出現過。
重症監護室門上的紅色警報燈終於熄滅了,緊接著一個年輕醫生神情黯然地走了出來,他緩緩摘下了臉上的口罩,掃了一眼門口站著的幾個女人:“誰是鄭俊雅的家屬?”
中年婦女茫然地點點頭:“我是。”
“對不起,我們已經盡力了,她走了!”
當了這麼多年的法醫,章桐見過很多悲傷過度的家屬,有的歇斯底裏,有的失魂落魄,有的哭天喊地。但是眼前的這個女人,眼中所流露出來的神情卻讓章桐有種不寒而栗的感覺。
剛才還在憤怒之中的中年婦女突然轉身就走,不顧身後的護士和醫生的勸阻,腳步匆匆地消失在了醫院樓道的拐角處,隻留下護士和醫生麵麵相覷。
這時,護士才意識到了章桐的存在:“請問你有什麼事嗎?”
章桐趕緊出示了自己的證件:“我來是想找汪鬆濤醫生的,請問你們知道他去哪裏了嗎?”
小護士搖搖頭:“今天上午他都沒有露過麵。”
章桐剛要告辭,轉身走了幾步,又停下了:“這位護士,能問下裏麵究竟發生什麼事了嗎?”
小護士小心翼翼地說:“一個心髒手術移植患者,前段日子還好好的,突發感染,搶救無效,這不,去世了。剛才那個,是她的母親。估計今天得夠嗆了!”
章桐沒有明白小護士最後那句話的意思。
醫務科長王金明一邊深表同情,一邊雙手一攤竭力否認:“鄭女士,你反應過火了,這個事情到時候肯定是有一個合理的解釋的。”
“再說了,這個手術也是你自己執意要求做的!”王金明很快又顯出一副很冤枉的樣子,“而心髒移植是一個大手術,風險是很大的,即使術後沒有問題,也難以保證一兩個月甚至半年後不會有問題,什麼事情都是未知的。這點相信你是最清楚的!”
“可是那姓汪的跟我說已經沒有問題了,說是藥物副作用的原因,住一段時間後就可以出院了。你說,為什麼我女兒就這麼死了?分明是你們害死她的!”
“我們沒有必要害死你的女兒!鄭女士,你冷靜點兒!”王金明就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一蹦老高,“我們是醫院,堂堂正正的三甲醫院,不是孫二娘開的黑店,你可要對你說的話負責任啊!”
“那為什麼昨天還說我的女兒好好的,今天就死了?你們要給我個合理的解釋,不然的話我就去報案!”
“鄭女士,你可要冷靜啊!你也不好好想想,我們害死你女兒究竟有什麼好處,你說對不對?相反隻會給自己惹上一身的麻煩,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情我們腦袋被驢踢了才會這麼做!”
“那為什麼會這樣?除非……”
“除非什麼?”
“你們的心髒供體有問題!”
中年婦女斬釘截鐵說出的這句話頓時讓王金明嚇出了一身冷汗,他一屁股跌坐在了自己的辦公椅上:“這不可能,鄭女士,你剛剛失去女兒的悲慟心情我是完全能夠理解的。可是,你也不能就此沒有根據地瞎說啊,我這邊是有完整的記錄的,心髒來源是很健康的,包裝很好,運送方式也很正確,就連心髒摘除手術也是汪教授親自主刀的,一個非常健康的供體!”
“一個花了我一百萬元的供體,我女兒到頭來卻還是沒了命!”中年婦女憤憤不平地站了起來,“我要讓你們付出代價,你們這是殺人……”
“鄭女士,你聽我說……”王金明急了,“一切好商量的!”話音未落,對方卻早就已經頭也不回地走出了辦公室,緊接著,辦公室的門就被重重地甩上了。
不隻是章桐在四處尋找汪鬆濤,王亞楠也在找他。因為杭曉明生前所在醫學院的保衛處所提供的監控錄像上顯示,杭曉明最後上的是汪鬆濤的私人轎車。也就是說,汪鬆濤很有可能是杭曉明臨死前所見到的最後一個人,再聯係到杭曉明的心髒竟然出現在別人的身上,汪鬆濤的疑點就越來越大。
可是,出乎大家的意料,人間蒸發了的汪鬆濤最後卻在天使醫院頂樓的閑置倉庫裏被人意外發現吊死在了一根橫梁上。被發現時,距離他失蹤已經過去了整整兩天的時間。
“汪鬆濤的妻子三年前因病去世了,身邊又沒有子女,所以,他的失蹤不會引起家人的注意。”王亞楠皺眉說道,“我們需要盡快確定死者是自殺還是他殺。”
說話的間隙,汪鬆濤的屍體正被潘建和另一個新來的法醫助理一起輕輕地放下來,章桐則一臉平靜地站在一邊,沒有說話。
屍體被放在了一張早就平鋪好的黑色塑料布上,章桐走上前,在屍體邊蹲下,仔細地查看了起來。
“死者肝髒溫度為十八點二攝氏度,那也就是說死亡時間應該是距現在八個小時到十個小時之間,死者體表的皮膚呈現出典型的藍色,這是因為死者體內的紅細胞嚴重缺氧所導致的。眼球血管爆裂,血絲呈現放射狀遍布眼底,這是大腦缺氧、腦壓驟然增加所體現出來的典型症狀。”說到這兒,章桐伸手解開了死者緊緊包住脖子的衣領,好進一步地看清楚脖子上繩索的痕跡,突然,眼前的一幕讓她有些吃驚,“死者頸部繩索勒痕處並沒有紅腫的跡象,這不應該是自殺。”
王亞楠湊上前問道:“你是說死者是他殺?”
“不排除這個可能,因為如果是死者掛在這根繩子上直至死亡的話,痕跡周圍應該會發生紅腫的跡象。根據剛才所測量出的肝髒溫度,死者死亡時間還沒有超過二十四個小時,照目前狀況分析,死者應該是在死後被人吊上去的。”
“潘建,你再把那上麵的繩子解下來給我看一下!”章桐指了指依舊掛在頭頂橫梁上的孤零零的繩索。
拿到繩索後,章桐把它和汪鬆濤脖子上的繩索印痕進行對比:“死者頸部的繩索痕跡比我們現在看到的這根要細零點五厘米,而且,死者頸部的繩索痕跡是條紋狀一束一束的,而現場那根是左右交錯編織的麻繩,兩種痕跡完全不一樣!亞楠,汪鬆濤是被人殺害的!死後才掛了上去並偽裝成自殺的假象。其餘的我還要回解剖室檢查後才可以進一步告訴你情況。”
“沒問題,你隨時打我電話。”
回到局裏,已經是下午,章桐草草地在食堂裏拿了個冷饅頭塞在兜裏算是自己的午餐。剛走到解剖室的門口,兜裏手機卻意外地響了起來。
“是章法醫嗎?”
“你是哪位?”
“我是市檢察院反貪局的趙國棟,劉春曉的朋友,我打電話是通知你,明天是他的遺體告別儀式,早上八點,浩園。”
“我知道了,謝謝。”
掛斷電話後,章桐半天都沒有回過神來。劉春曉自殺身亡後直至今天,她隻去市殯儀館看過他一次,後來就再也沒有去過。別人以為章桐這麼做是因為她心裏難受,怕見到劉春曉死去的樣子。其實真正的原因隻有章桐自己心裏最清楚,悲痛之餘,她恨劉春曉的狠心。因為在她看來,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事情是不能夠解決的,劉春曉為什麼要偏偏選擇這麼一種殘酷甚至殘忍的方式毅然離開自己,離開這個世界?章桐想不明白,她也不願意去想明白。
但是明天,章桐知道自己再也沒有辦法躲開了,不知不覺中,已經過了頭七,劉春曉就要下葬了,這一次再不去的話,可能就是永別了。
想到這兒,章桐鼻子一酸,眼淚瞬間滑落下了臉頰。她下意識地狠狠吸了一下鼻子,掏出紙巾擦幹淨了眼角的淚水,然後推開解剖室的門,走了進去。
作為一名法醫,章桐絕大部分工作時間都是和死人在一起度過的,有時甚至是和麵目全非的屍體在一起。其實不光是章桐,所有的一線法醫都很清楚自己的職業。說穿了很簡單,就是誘導死者說出他們的故事。
大型的X光機嗡嗡作響,章桐仔細地查看著顯示屏中死者的每一根骨頭。X光機雖然很笨重,但是卻能使死者骨頭上每一個細小的傷痕都一清二楚地被體現出來。
當王亞楠來到解剖室時,屍檢已經結束。章桐一邊示意潘建拉開覆蓋在屍體表麵的白布,一邊解釋道:“死者的舌骨有明顯的斷裂跡象,而上吊是不會形成這樣的狀況的,因為上吊隻會形成一種環狀痕跡,除非是水平狀發力,才會在我們人類柔軟的舌骨上形成那麼大的斷裂創麵。”
說著,章桐又遞給了王亞楠一張死者脖頸處的特寫照片:“在我用脫水酒精擦過死者的脖頸後,就很清晰地顯現出了兩道繩索的痕跡。上吊和勒死受害者雖然同樣是通過刺激受害者頸部的迷走神經導致機械性窒息死亡,但是上吊會繞開舌骨,在死者脖頸處形成一個典型的倒V字形,勒死受害者的繩索則會直接鎖住死者的咽喉部位,導致受害者窒息死亡。
“還有就是,我雖然在死者身體表麵並沒有發現什麼外力所導致的傷痕,但是,死者的血液毒物檢驗卻顯示死者生前服用了麻醉劑琥珀膽堿,這樣也就能夠解釋死者的雙手為何沒有防禦性傷痕,指甲裏也沒有他人的DNA了。”
“說到底汪鬆濤跟顧曉娜一樣是被別人滅口的!”
“隻能說目前看來是如此。我們法醫不能沒有證據憑空猜測。”章桐一邊摘下醫用橡膠手套扔進屋角的垃圾回收桶,一邊點頭說道,“我同時在死者的胃容物中發現了尚未完全被消化的食物,由此可以推斷,死者是在用餐後三個小時左右被殺害的,估計餐後服用了飲料之類的東西,裏麵加了麻醉劑琥珀膽堿。如果是單純的水的話,這種麻醉劑,憑汪鬆濤多年的從醫經驗,他不會嚐不出來的。”
“也就是說,凶手也是懂醫的人!但是為什麼當我要找汪鬆濤的時候,他就這麼巧地死了呢?還刻意被偽裝成自殺的樣子,難道有人意識到我們即將懷疑到他們了嗎?”
“丟車保帥!”
王金明怒氣衝衝地走進鄧嘉盛的辦公室,連門都沒有敲。
鄧嘉盛抬起頭,當他看清楚眼前站著的是王金明時,頓時雙眉緊鎖。他壓低了嗓門抱怨道:“你來幹什麼?現在不同於以前了,打個電話就可以了,你要注意我的身份。快把門關上!”
王金明張了張嘴,隨即重重地歎了口氣,轉身發泄似的把門用力地帶上了。
看見門關上了,鄧嘉盛迅速換了一張笑臉:“說吧,找我有什麼事?”
“你現在可是急診科的主任了,立刻就擺臭臉了對不?別忘了我們可是拴在一起的。你的提升沒有我能行嗎?做夢去吧!”王金明沒好氣地說道。
“王科長,你這話就過頭啦!我給誰擺臭臉也不會給你擺啊。我看我們之間肯定有誤會!”
“你說,鄭俊雅究竟是怎麼回事?供體是你們兩個一起搞的,不是說很健康嗎?怎麼現在人都死了?你叫我怎麼向人家交代?人家畢竟給了大數目的!”
鄧嘉盛一臉的愁容:“我也不知道,在血庫的記錄表上,他確實是很健康的,這一點我可以保證,不然我們絕對不會選他的。病人突然死亡目前看來隻有一個原因,那就是突發性心肌炎,也就是說,供體本身就有可能帶有基因缺陷方麵的毛病,我們沒有檢查出來,才會造成這樣的後果。”
“那為什麼死者在移植手術結束後一個多月時間裏都沒有任何異常反應呢?”
“病毒這種東西有時候就是很難捉摸的,這也隻能怪她運氣不好,倒黴。”鄧嘉盛淡淡地說道。
“那她母親再來找我我該怎麼辦?再說了,如果屍體落在法醫手裏,一切很快就會暴露的!”
“你就不會想辦法不讓她見到嗎?”
“你的意思難道是……”王金明疑惑地看著鄧嘉盛毫無表情的臉。
“沒有屍體也就沒有了證據,王科長,我相信這一點你應該不用我再提醒了吧?”
“我……我明白了,說實話,你真狠!我以前還真是瞎了眼,以為你是個笨蛋!”王金明小聲嘟囔了一句,“對了,汪鬆濤是你解決的?”
鄧嘉盛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目光重新集中到了麵前辦公桌上的值班記錄上:“王科長,有一點你別忘了,我們不是老板。相反,都是替人家跑腿的,拿人錢財替人消災!”
王金明頓時啞口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