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尋找另一個千鶴子(1 / 3)

1

搭乘上越新幹線,在新潟站下車。吉敷走上天橋,走到開往村上的快車線月台轉車。地麵濕漉漉的,擦身而過的北方人所穿的夾克在積水的地麵上閃爍著倒影。是雪嗎?吉敷在陸橋上停下腳步,從窗口向下望。頂部覆蓋著積雪的電車停在車站裏,不過此時天上並沒有下雪,而是下著霧,籠罩著新潟的街頭。

吉敷本想在車站附近吃飯,但因為列車馬上就要開了,所以就在月台上買了用大竹葉包裹的壽司,匆匆上車。列車開動後,吉敷在一大群七嘴八舌談天的中年婦女旁邊進食。

吉敷覺得自己算是個愛好旅行的人,昨晚躺在床上,想到明天要出差,要一個人到大雪紛飛的日本海一帶旅行,就感到興奮不已。對刑警來說,平常幾乎沒有旅行的機會。他到警視廳工作後,坐火車旅行的次數屈指可數。每次出外旅行,不,每次在腦海裏湧現旅行念頭的時候,吉敷總會想起故鄉。但也不過是想想而已,屈指算來,吉敷已有八年,不,將近九年沒回老家了。

吉敷的老家在瀨戶內海邊上,是一個叫尾道的小鎮。步行一兩分鍾,就能見到海了。他在故鄉一直讀到初中畢業。不過吉敷的出生地並非尾道,他生於岡山縣的倉敷,在那裏念小學,小學畢業後隨父母移居尾道。在尾道初中畢業後,他按照母親的意思,每天搭乘電車去臨近的城市福山讀高中。所以現在回想起來,吉敷的青春時代可以說是在旅行中度過的。這樣說或許太誇張,但起碼是在連續搭乘電車之中度過的。搬到尾道後,吉敷始終對童年時代生活的倉敷不能忘懷。所以在高中時,隻要沒有社團活動的日子,他就會在福山站對麵的月台搭乘電車到倉敷,在倉敷的水渠邊漫步,並無數次經過大原美術館的門前。

在美術館旁邊,一條水渠的對麵,有間玻璃窗外嵌木格子的和風咖啡屋。在吉敷的高中時代,學生是禁止出入咖啡店的。但吉敷從小就認識這家咖啡屋的女老板,所以他經常一個人進去,坐在窗邊,透過木格子眺望水渠的石牆和隨風擺動的柳葉在水中映出的倒影。

吉敷非常享受這樣的感覺。由於一旦坐下來,就會一直眺望這樣的風景,或是一直靜靜地閱讀,所以吉敷一定會選擇咖啡屋生意冷清的時刻進去。每當吉敷在店外馬路上看到自己的座位有人坐了或店裏太擠時,他就沿著水渠溜達或搭電車返回尾道。

現在想想,吉敷也覺得不可思議——高中時代為什麼那麼熱衷泡咖啡館呢?他隻要用拳頭撐著下巴,一閉上眼,就會想起石牆上綠柳成蔭、往來行人穿著白色襯衫的仲夏景色,或枯葉如長長簾幕垂下的寒冬景色。他好像就呆坐在咖啡屋的木格子窗邊,眺望倉敷的四季變遷,度過他的高中時代。吉敷又想,當時自己為什麼那麼孤獨呢?今天自己不是也有很多朋友嗎?他的性格絕對不算內向,甚至可說善於跟人親近,那時候應該也是如此吧,但為什麼那時候沒有朋友呢?

雖然多次走過大原美術館門口,但他隻進去過一次。而且,那一次不是在高中時代,而是住在倉敷的兒童時代,在尾道生活的時候也有類似的情況。在尾道站台後的山上有座千光寺,寺對麵有條彎彎曲曲的山間小路,叫“文學小徑”,小徑上到處豎立著文學石碑。為什麼這條山路有如此濃厚的文學氣息呢?也許那是因為尾道這個地方與誌賀直哉的《暗夜行路》[7]之間的關係。誌賀直哉就是住在這座山中的小屋裏,寫出了這部名作。

吉敷曾跟父親通過這條文學小徑直達山頂。站在山頂的展望台俯身鳥瞰,腳下就是大海。瀨戶內海有諸多島嶼,眼前就聳立著最大的島嶼——向島。在向島與海岸之間,大海被收縮成一條大河。而在島的對岸,是造船廠的船塢,停著一兩艘大船。

父親指著對麵的船隻告訴吉敷,在《暗夜行路》中,有描寫從那造船廠不斷傳來錘子叮叮當當敲擊聲的情節。吉敷至今仍然印象深刻。就在那時,甚至進入大學以後,他曾多次冒出想讀《暗夜行路》的想法,但不知為何最後都是不了了之。踏入警界之後,更是連想都不用想了——哪來的時間讀長篇小說呢。此時此刻,吉敷坐在走道邊的座位上,手臂靠在扶手上撐著下巴,在暖溫空氣的輕拂下昏昏欲睡,此時一個念頭油然而生——買本《暗夜行路》文庫本[8]在車上閱讀倒也不錯。

吉敷在村上站轉乘每站都停的慢車。車子行駛了十分鍾左右,左麵窗外突然出現了陰鬱的日本海。鉛色的海水冰冷而廣袤,海的遠處被或霧或雲的白色煙幕籠罩,看不到海岸線。從到達新潟站的一刻便一直下著的霧,此時變成了雪。從陰鬱的海對麵的大陸吹來的強風,攪著漫天風雪,敲打著吉敷鼻子前的玻璃窗。

吉敷拿出手帕,拭去窗上的霧氣,形成一個扇形透視空間。吉敷的臉湊近扇形區域——隻見廣袤的鉛色海麵上,所見之處都飄舞著鵝毛大雪。

列車非常空。快到今川時,吉敷站起身,從行李架上拿下手提包。不遠處有個看似本地人的年輕女孩一直盯著吉敷的動作。吉敷背靠著車門側麵,等著列車在今川站月台停靠。被積雪覆蓋的破舊屋頂開始陸續出現,顯示就快到站了。但令吉敷驚訝的是,列車竟然過站不停。簡陋且似乎不見人影的今川車站和寫著今川的站牌在吉敷眼前一閃而過,立刻就被拋在身後。很快,窗外又是荒涼的冬季日本海景色。

吉敷趕緊找列車員詢問:“這趟列車不是每站都停的嗎?”

得到的答複是,“沒錯,這趟列車確實每站都停,但進入冬季後就不停靠今川站了,隻有夏天才會在今川站臨時停車,因為夏季有不少會去海水浴場的遊客。”看來,中村也不知道今川是夏季才停的臨時車站。中村說去年剛來過此地,所以才問他要搭乘哪班列車,但中村沒說今川站不停車。中村說過這一帶的列車很不方便,看來此言不虛。能在白天到達各站的列車每天隻有兩三班而已,其他都是快車或特快車,對這些海邊小鎮不屑一顧,呼嘯而去。今川可能太小了,甚至連慢車也舍棄了它。不久,吉敷在越後寒川站的月台下車。下車的隻有吉敷一人。漫天大雪在月台上飛舞,遠處傳來海潮的聲音。

正如中村所說,站前空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咖啡店當然不用說,甚至連小餐館、旅舍、民房聚集區也看不到,也沒有出租車停車處。距離車站正麵約五十米處有著一座光禿禿的山崖,山腳邊有一座豎著民宿招牌的孤零零的建築物,但裏麵好像也沒有人。吉敷沿著鐵路開始朝今川方向往回走。

走了一段,沒有看到一個人。有的隻是左邊的山頭,右邊的驚濤拍岸,在山與海對峙的狹窄空間裏,鐵路線和一條像國道般的公路並排向前方延伸。如果有出租車開過的話,吉敷打算招手叫住,但公路上看不到出租車的影子。

吉敷繼續前行。不久,當臉完全失去知覺時,他終於見到前方有一棟建築物,門口掛著派出所的牌子。這令吉敷喜出望外。中村說他去年來辦案時曾得到過這裏巡警的協助,為此,特別寫了一封給渡邊巡警的介紹信讓吉敷帶在身上。吉敷大步上前,打開房子的拉門。

吉敷走進屋子,一邊關上身後的門,一邊拂去外套上的雪花,並對著裏頭喊話,但無人回應。吉敷身子前傾往裏望去,見到裏麵鋪著榻榻米,火盆上的水壺冒著熱氣。又叫了幾聲,還是無人反應,吉敷隻有坐到大廳牆邊的椅子上,一麵聽著風吹窗框的聲音,一麵耐心等待。不久,一名巡警從外麵回來了,這是個看來年過四十的矮小男子。

吉敷報上自己的姓名和身份,又讓他看了中村的介紹信,然後說自己原本想去今川派出所,但列車沒有在今川站停車,到了這裏,又叫不到出租車,不知如何是好。巡警聽完後親切地告訴他,這一帶沒有出租車,不過他可以開吉普車送吉敷去今川。

在快速撥動的雨刷前麵,無數雪團呈直線向擋風玻璃猛烈襲來,車速隻能維持在每小時四十公裏上下。車子離開派出所後,除了海和披雪的山頭外,再也看不到其他東西。車子沿著回廊般的國道開了一段路,然後穿過幾個隧道,終於見到了有人家的村落。不久,吉普車掠過低矮的屋簷,在村落中穿行。家家戶戶的大門緊閉,完全不見人影。住宅之間由竹編圍牆隔開,無圍牆的空隙處露出海之一角。穿過村落,道路左右又是海和山崖,又是一副單調的景象。吉敷往後望,在村落的後麵是海灣,許多被拖上岸的漁船被大雪覆蓋著。

“這一帶是漁村。”渡邊巡警用濃厚的地方口音說道,“現在是休漁期,因為天氣太冷了。”

在今川派出所,和幾度通過電話、早已熟悉吉敷聲音的福間巡警見了麵。聽聲音吉敷以為對方是年過四十的中年人,見了麵才知道他還相當年輕。吉敷問他九條家在哪裏。他回答說走路過去不算太遠,如有必要也可以開車去。渡邊巡警行了告別禮,回寒川去了。

九條家位於剛才車子穿過的第二個村落,隻要順著來時的路往回走,很容易就能找到。福間要幫吉敷帶路,但吉敷考慮之後還是委婉地拒絕了,因為要向家屬調查的事或許不要被當地人知道比較好。吉敷豎起領子,再次走向大雪紛飛的屋外。

2

吉敷很快就找到了九條家。房子比想象中要大,位於排成一列的村落中央。看來,九條家算是村中的小康人家吧。環目四顧,兩層樓的房子除了九條家以外,隻看到另外兩三間。與左右的簡陋石屋相比,九條家頗有鶴立雞群的意思。

進入玄關,玻璃門關著,好像上了鎖。吉敷一麵敲門,一麵問是否有人在家,但屋裏沒有反應。敲玻璃的咯嗒咯嗒聲很快就消失在外麵的風聲和潮聲之中。

或許屋裏沒有人吧,吉敷一麵想一麵繞到廚房門口。透過模糊的廚房玻璃門,隱約見到裏麵有個矮小的女人在做飯。從廚房門口可以看到大海。吉敷輕輕敲了敲玻璃門,門馬上就打開了。女人驚訝地看著吉敷。這女人五十歲上下,有一雙細長的眼睛,雙頰和額頭的皮膚發紅。吉敷讓她看了警官證,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又說自己剛從東京來到此地。雪從吉敷的腋下掉落,飛到正在火上的鍋裏。吉敷貼緊門框,將玻璃門關上。

女人用濃重的鄉音對吉敷說自己不太了解情況,要去叫她的先生,能不能請他到玄關門口等候。吉敷點頭同意。吉敷再繞到玄關門口。沒多久,隻見剛才那女人一麵用圍裙擦手,一麵用小碎步跑出來,她走到玄關,穿上木拖鞋,在吉敷的眼皮底下打開螺旋鎖。

吉敷走進玄關,反手將門關上,看到一個好像是女人丈夫的老人從裏麵出來。這人六十開外,兩側的頭發已開始後退,頭頂的頭發也很稀薄。不過他兩頰通紅,看起來不太像是農村的老人,鼻梁高而挺拔,眼瞼深陷,眼睛很大。吉敷心想,嗯,老人的五官很端正,的確有千鶴子的影子。老人在玄關上麵的榻榻米上坐著,吉敷也趕緊上去。那矮小的女人則快步去屋裏拿來坐墊。

“我這方麵,實在無可奉告。”老人先發製人,冷不防說道。看來對方是個非常頑固的老頭,他不但拒絕領取千鶴子的遺體,還對為調查千鶴子之死特地從東京趕來的刑警冷眼相對。

“是不是因為女兒很早就離開家的關係?”吉敷問道。

“對。”老人立即回答,“她已經跟我們沒有關係啦。”

“可是,血緣關係永遠存在啊。聽到她的死訊,應該還是感到悲痛的吧?”

老人無語,然後淡然一笑:“說不上悲痛吧。”老人嘀咕道,“反正早就形同陌路了。”

“哦,發生過什麼事情嗎?可以說出來嗎?”

“說起來倒也不是什麼特別的事情,隻不過……”說到這裏,老人用手指指廚房,他太太正在廚房泡茶。

“這是我的第二個老婆了。千鶴子是我跟前妻生的女兒,自從前妻與我離婚,千鶴子就開始不尊重我這個爸爸,後來還離家出走。我永遠不能原諒她的不孝。”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十四五年前的事吧。”

“這麼說來,是昭和四十五年發生的事了?”

“對,昭和四十四年或四十五年吧。”

昭和四十四或四十五年,應該是九條千鶴子十九或二十歲的時候吧。

“你與前一任夫人是因為什麼原因而離婚呢?”

老人霍的轉過頭去,沉默不語,稍後才嘀咕道:“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但我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女兒千鶴子會不會是因為你與她的生母離婚而生氣的呢?”

“可能是吧。但我對千鶴子愛護有加,她沒有理由一走了之啊。”

“離家前她對你說過些什麼呢?”

“這個嘛……呃,不記得了。”

吉敷等了一下,但老人守口如瓶,什麼事也不肯說。

“前任夫人是不是跟千鶴子一起離開的?”

“嗯,不,準確地說,前妻離開的時間比較早。”

“之後就是你們父女兩人一起生活嗎?”

“差不多吧。”

“前任夫人現在怎麼樣了?她住在哪裏?”

“我不知道。”

“她還住在這一帶嗎?”

“這個嘛……她不住在這裏。”

“是在東京嗎?”

“不知道。”

“她叫什麼名字?”

“姓壇上,叫壇上良江。”

“原籍在哪裏?”

“她是北海道人。詳細來曆我不大清楚。”

吉敷記筆記的手停了下來,等待老人說出進一步的資料,但老人沉默不語,隻有外麵傳來北風的呼嘯聲。

“她是不是回北海道去了?”

“不知道。”

“她還在世嗎?”

“我不知道。”

吉敷抬起頭,盯著老人的臉,然後正色說道:“我希望你明白,對於警方來說,你是打聽這些事情最合適的人選,不然你要我挨家挨戶跟你的鄰居打聽嗎?”

老人轉過頭來,臉上似乎露出幾分膽怯的神色。不久,他低聲嘀咕著說:“可是,我真的不知道呀。”

“要知道,你的女兒千鶴子不是病逝,而是被人謀殺的。即使是外人,也希望警方能盡快捉拿凶手歸案,還千鶴子一個公道啊。”

老人不好意思地垂下頭,自言自語地說:“我當然也希望盡快破案,千鶴子這樣被人殺死實在太可憐了,而且,這件事也讓我開始擔心起淳子來了。”

吉敷在一瞬間受到了重大的衝擊,銳利的視線盯住老人。淳子是誰?是千鶴子的姐妹嗎?

“淳子小姐是不是千鶴子的妹妹?”

“是的。”

“現在在家嗎?”

“不,到別的地方上大學去了。”

“什麼地方?”

“東京。”

吉敷的心情不由得澎湃起來。千鶴子的妹妹在東京!難道她的長相酷似千鶴子嗎?

“那麼,這位淳子小姐,她的容貌和體形是不是很像她的姐姐千鶴子?”正在此時,九條夫人端著茶過來了。但吉敷好像根本沒有注意她的到來,連珠炮似的繼續問道,“就是說,兩姐妹是不是像雙胞胎一樣相像?”

對於吉敷滿懷期待的發問,老人與妻子相視片刻。

“不!”老人斬釘截鐵地說道,“兩人的歲數相差很遠,而且,兩人的相貌從小時候就完全不同。”旁邊的九條夫人點頭表示讚同。

“不過,我已多年沒見到千鶴子,但無論如何,兩人不可能像雙胞胎那麼像的。”

“有妹妹淳子小姐的照片嗎?”吉敷近乎叫喊似的問道。

九條夫人在老人示意下站起身來。

“請問你有幾個子女?”待夫人的身影消失在裏頭後,吉敷問道。

“包括千鶴子在內嗎?”老人問道。吉敷迫不及待地點頭。“共有三個子女。老大是千鶴子,次女淳子,最小的是弟弟定夫。”

“他們的出生年月呢?”

“老大千鶴子,呃……”

“應該是昭和二十五年吧?”

“對,她生於昭和二十五年,淳子生於昭和三十八年[9],定夫生於昭和四十六年[10]。”

吉敷匆忙記在筆記本上。“姐妹倆的年齡差距確實很大喲。”

老人無言以對。

淳子生於昭和三十八年,也就是說今年二十一歲,與三十三歲的姐姐相比,年紀確實差了一截。就算兩人真的長相酷似,要做替身也有點困難吧。

“那麼,淳子小姐目前住在東京什麼地方?”

“住在東急東橫線的都立大學附近吧。她讀的是位於澀穀的女子大學。”

九條夫人取來淳子的照片,吉敷迫不及待地把照片搶了過來。照片有彩色的,也有黑白的,總計約二十張。吉敷逐一審視,結果大失所望,因為兩姐妹的容貌很難說像或不像。

吉敷不由自主地把照片放在榻榻米上,然後陷入沉思。老人夫婦也默默無言。初次見麵的主客之間出現了奇妙的沉默狀態。

“千鶴子小姐與淳子小姐,應該有血緣關係吧?”吉敷不知不覺地提出這個問題。

老人默然,麵露難色。稍後,他指著身旁的妻子說:“說實在的,淳子是她生的。”

“那就是同父異母的姐妹了?”吉敷嘀咕著,心想怪不得兩姐妹的相貌不是很像。

但更奇怪的是,老人與前妻良江離異,千鶴子因此與父親交惡並離家出走,那是昭和四十四五年的事。但在此六七年前的昭和三 十八年,這老人就已經與別的女人生下了淳子。

發現千鶴子有妹妹,是意外收獲。回到東京以後,當然要去看看她。但現在已經可以大致確定,這個妹妹不大可能是千鶴子的替身,因為兩人的相貌差得太遠。

“兄弟姐妹隻有這三個人?”吉敷問道。

這對夫婦點頭。

“女兒隻有這對姐妹嗎?”

夫婦又點頭。

“我想問一個比較冒昧的問題,九條先生。”吉敷凝視著空中,說道,“但這點至關重要,千鶴子小姐有沒有孿生姐妹?”

老人吃驚地看著吉敷,沉默片刻後說:“對,那孩子的確是雙胞胎。”

吉敷頓時感覺全身的血液沸騰起來,“啊!果然是雙胞胎!”

“不過,雙胞胎中的另一個一出生就死了。”

吉敷在一瞬間張口結舌,腦子一片空白。一度帶來的希望轉眼間隨風而逝。過了好一會兒,吉敷才結結巴巴地問道:“那……那真的能確定嗎?”

“確定什麼?”

“雙胞胎中的另一個,真的一出生就死了嗎?”

“那當然是真的,還舉行了葬禮,是我目送嬰兒的棺木進入火葬場的焚化爐的。”

“棺木裏裝的確實是已死的嬰兒嗎?”

“那還用說!”

“你記不記得,當時替嬰兒簽署死亡證明書的醫生的名字?”

“記得,是村上鎮村上醫院的樋口醫生。當時他經常來我家出診。”

“還記得這醫生的名字嗎?”

“他叫一夫。”

“噢,樋口一夫醫生。現在他還在村上醫院嗎?”

“不,聽說已經去世了。”

“他的家屬呢?”

“沒有什麼家屬了吧。他妻子很早就病逝了,有個獨生子,但卻是不務正業的浪蕩子。”老人用略帶厭惡的口氣說道。

“如果我去村上鎮,能見到樋口醫生的兒子嗎?”

“不能,他不在村上鎮了,好像去了外地。”

“我想得到確定嬰兒死亡的證詞,否則不能排除嬰兒在哪裏活下來並長大的可能性。”

老人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搖搖頭說:“是我親自捧著死去嬰兒的棺木送入焚化爐的。人死怎能複生!”九條老人用疑惑的目光看著吉敷,吉敷頓時感到全身虛脫乏力。

吉敷突然明白自己已在不知不覺間形成了千鶴子必是雙生子的偏見,而這偏見又源自中村。倒是有必要與跟這老人離婚的前妻,也就是千鶴子的生母見一次麵,從活人口中或許能得到一些有用的線索。

“還記不記得壇上良江娘家的地址?”

老人的目光注視著天花板,顯示他正在思考著什麼。“她的老家是北海道富川,住宅地址是新宅町一三○七號或一七○三號,正確號碼記不清楚了。”

此時,玄關被打開了,進來一位國中生模樣的男孩。母親要他向客人打招呼,他連忙點頭致意。看來,這就是小兒子定夫了。他打了招呼,立即進了房間。

“千鶴子離開這個家,是不是去東京讀短期大學的時候?”

“嗯,差不多吧。準確地說,應該是短大快畢業的時候。”

“那是可以自立的年紀了。”

“是的,已經是成年人了。”

“她與生母良江有聯絡嗎?”

“我不知道。”吉敷轉向九條夫人。

“我也不知道。”九條夫人搖搖頭。

“那麼妹妹淳子小姐呢?兩人同在東京,千鶴子小姐應該跟淳子小姐有聯絡吧?”

“沒有。”父親果斷地回答道。吉敷又轉向九條夫人,她也輕聲說沒有。

接下來,吉敷又向附近的住家調查打聽,但出乎意料,鄰居們大都守口如瓶。習慣在城市做調查工作的吉敷,似乎缺乏打開村民話匣子的技巧。當然,村民的噤若寒蟬,也證明了九條家在村裏的勢力。不過其中一家的兒子向吉敷透露,說從母親那裏聽說,九條家之前的太太是跟一個年輕男子私奔的。至於那個男的是誰,是怎麼樣的男人,則一無所知。至於千鶴子的雙胞胎妹妹出生後就夭折倒是千真萬確,因為附近不少村民都參加了葬禮,也看到了死去的嬰兒。在這方麵,似乎沒有疑點。

完成大致的調查工作後,吉敷跑到屋外,天色已經轉暗。雪下得小了一點,但風勢越來越大,海麵上波濤洶湧。走在回派出所的路上,穿過村落,在屋與屋之間的空隙,雪片從側麵劈頭蓋臉地打過來。離開村落,往前走一段路後再回頭觀望,隻見家家戶戶的燈光串成一列,璀璨生輝,燈光背後是黑壓壓的山崖,前麵是波濤洶湧的海洋。就在這山與海對峙的狹窄空間裏,村民們出生、居住、勞動。圓弧形的海岬遠看像人的下巴,而這些簡陋的村屋則像有縫隙的牙齒。

從大陸橫渡大海而來的強風淩厲地穿越縫隙,卷起地上的積雪,直衝山崖。

吉敷終於明白為什麼這一帶屋頂的積雪特別少,原來是海麵吹來的強風,把雪刮走了。

千鶴子如果還活著,或許會對自己說——人為什麼一定要在這種地方生活呢?

3

回到今川派出所,吉敷打電話給東京的中村。當說到九條千鶴子的確是雙胞胎時,中村在電話那頭發出“果然如此”的歡呼聲,但吉敷接著告訴了中村關於雙胞胎的另一個生下來後就已經夭折的消息,電話那頭立刻變得鴉雀無聲。

“確定真的死了嗎?會不會還活在某個地方呢?”過了好一陣,中村心有不甘地問道。

“不可能……附近的鄰居參加了葬禮,很多人都看到死去嬰兒的臉。我已查出當時簽署嬰兒死亡證明書的醫生名字,看來確實發出了死亡證明書,不過我還沒查證。”

“查證是必須的,但像這種證明書,也不過是書麵上的東西罷了。嗯,我想……”因為通話距離較遠,中村的聲音隻要稍微低了點,外麵的風雪聲便馬上充斥吉敷的耳膜。中村那略帶悠閑的腔調,在吉敷聽來仿佛是來自世界盡頭的聲音。

“當然,這不過是個假設。就是說,在昭和二十五年時,這個雙胞胎嬰兒跟某個死嬰調了包。這種調換嬰兒的情況在西方很常見。詳細地說,一方的家長一直渴望有個孩子,但不幸生了個死嬰;而另一方的家長卻生了雙胞胎。對後者來說,就算雙胞胎中的一個死去也不至於造成太大衝擊。醫生靈機一動,就把雙方的嬰兒做了調換。”

吉敷覺得這種假設也不是不可能。一對命運坎坷、剛出生就被分開的雙胞胎姐妹,在不同的地方成長,成年後再度相會,然後牽連到這樁殺人事件之中。與其說是假設,不如說這是個頗具吸引力的想象。

掛上話筒後,吉敷想了一會兒,再次打電話到九條家。那個村落大多數家庭並沒有電話,但九條家卻有。當老人接過電話時,吉敷反而不知如何開口了。結果,吉敷隻能單刀直入地問當時在醫院裏,嬰兒有沒有可能被人調包。

九條老人聽後笑著說“絕無可能”。理由是當時並非在醫院生產,而是在自己家裏,所以不是由助產士或婦科醫生,而是由產婆接生。生產時自己在房門外守候。當聽到產婆大聲呼叫時,他立刻衝進房間,發現生下兩名嬰兒,但其中一名是死嬰。假如產婆動手腳調包的話,她必須要帶另一個嬰兒來他家,但他們沒有發現她有帶大包裹進來。再說,她要把一個還在啼哭的活嬰藏在包裹裏帶出去也是不可能的。而且,產婆事先並不知道九條家要生雙胞胎啊,她也是到接生時才知道的。

吉敷接受九條的說法,掛上了話筒。接下來,吉敷把思考焦點轉移到原籍北海道富川、九條老人的前妻壇上良江身上。吉敷很想跟她見麵,如果她還活著且住在原地的話。

雖然就算見了麵恐怕也不會有什麼收獲,但起碼在雙胞胎這件事情上可以得到更確實的說明。另外要弄清楚的是關於私奔的傳言。如果這傳言是真的,那麼壇上良江也許現在還跟那男人生活在一起吧。

關於九條千鶴子上東京讀短大以來的行蹤,已由成城警署的其他刑警作了徹底調查。吉敷在搜查會議上已多次聽到這方麵的報告。據調查,千鶴子剛上東京時住在澀穀A女子短大的宿舍裏,後來先後搬到代代木、青山、成城等處居住,看不到她與母親同住的跡象,不僅如此,也看不出母親住在她附近的形跡。既然跟母親一起離開了今川的家,為什麼之後不跟母親同住呢?甚至也不讓母親住在自己附近?由此看來,千鶴子的母親與人私奔的傳言似乎是真的。

果真如此的話,則又帶出一個新的疑問——父母離異的責任應該大半在母親這方,為什麼千鶴子要遷怒於父親呢?另外還有個疑問——成城警署的警員調查千鶴子的行蹤,在沒有發現她與母親來往跡象的同時,也沒有找到她有跟妹妹聯絡的線索。這是不是表示,同在東京的兩姐妹完全沒有來往呢?

吉敷再次打電話給中村,說了九條前妻生雙胞胎時的情節後,電話那頭傳來了長歎聲。看來中村也終於死心了。接著吉敷又提到千鶴子的生母與男人私奔的傳言,並表示自己想去見見那個女人。

“你想去北海道嗎?”中村問道。

吉敷說反正早晚都是要走這一趟的,他準備從今川搭乘羽越本線北上到青森,然後坐青函聯絡船到北海道。中村想了想,然後指出,如果那女人真的跟人私奔,那就未必會回北海道,不妨先調查她目前是否還在富川吧。吉敷說好。中村說那這件事便由他來處理吧,自己在劄幌警署有熟人,可以請熟人調查在富川的新宅町是不是還住著叫壇上良江的女人。不過調查需要一天時間,請吉敷明天傍晚在這裏等他的電話。

吉敷跟中村說了聲多謝,然後又說,這樣的話,他明天就去村上調查那個叫樋口一夫的醫生。說完後吉敷便掛上電話。

翌晨,福間開車送吉敷到村上警署,介紹他與署員認識。福間因為所裏有事,又匆匆開車回今川了。吉敷對署員說,他想盡可能地了解昭和二十五年村上醫院樋口醫生的情況。對方雖然感覺有些為難,但很快就去翻閱資料,並打電話與有關單位聯絡。最後,得到了讓人始料未及的答案:“他已經結婚,而且去了東京。”

吉敷大吃一驚。“可是,據我所知,這位樋口醫生已經去世了啊!”

“死亡?啊,那是他的父親。”

“我指的是樋口一夫先生。”

“嗯,對了,那是父親。”

“那麼,兒子也是醫生嗎?”

“對,父子都是醫生。”

吉敷記起九條老人說過樋口醫生的兒子是遊手好閑的浪蕩子那番話。

“不,不可能,我沒聽過那樣的評語。”吉敷說出九條老人的評語後,村上警署的中年署員立刻否認。

“情況剛好相反,據說他是醫科大學的高材生,現在應該已成為醫術高明、為人稱道的優秀醫生了吧。”

“他去了東京哪裏呢?”

“這就不大清楚了,畢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剛才向村上醫院打聽,那邊好像沒人知道他的行蹤。他本人也沒有去市政廳登記。”

“名字呢?還記得他的名字嗎?”

“嗯,這個嘛……好像是叫TAKUYA或TAMEKICHI吧,我記不太得了。”

吉敷走出警署後,跑到村上車站旁邊的旅館租了個房間,又在櫃台打了個長途電話給中村,但中村正好不在。吉敷隻好留下旅館的電話號碼,並請櫃台接到找成城警署人員的電話時立刻通知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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