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界非常大,開闊海一直延伸到超越所有的知識範圍,但在這世界之外,還有別的許多世界。在這眾多空間維度及時間長度之中,我懷疑人類能講的任何一種語言,是否有哪一種語言能夠無分時地:永遠承載它原本的意義和力量——除非它是兮果乙人創造萬物時所講的『太初語』,或是至今還沒有人講、也永遠不會有人講的,足以消滅萬物的『終結語』……所以,即便在我們地海這個世界,在我們所知的各島嶼間,已見到那麼多差異、奧秘與變化了,而大家認識最少、但奧秘最多的,就是這南陲區。內環諸島的巫師很少到南陲與這裏的人來往。大家普遍相信南陲人有自己的魔法,所以不歡迎北方來的巫師。不過,這類傳言都語焉不詳,事實可能隻是這裏的人一直沒有機會認識法術技藝,導致了解不足而已。假如是這樣,那麼,存心破壞法術的人來這裏進行破壞就很容易了。要在這裏削弱法術,也會比在我們的內環諸島來得快。既然這樣,我們當然可能聽到南方地區魔法失敗的傳聞。

“『訓練』是強化、深化巫師作為的管道,假若沒有方向,人們的行為易流於膚淺、錯亂、然後就浪費掉了。所以,像我們碰到的那個戴鏡飾胖女人,就是喪失了技藝,卻認為她從來不曾擁有技藝。也因此,賀爾嚼食迷幻草,自以為能比最高深的法師到得遠,可是事實上,他幾乎還沒進到夢幻之境就先迷失了……但他到底自以為去了哪兒呢?他所尋求的是什麼?又是什麼吞噬了他的法術技藝?我認為我們在霍特鎮已經探查夠了,所以才繼續深入南方,到洛拔那瑞,去看看那裏的巫師情況如何,找找我們必須找出來的究竟——我這樣說,有沒有回答你的疑問呢?”

“有是有,但……”

“既然回答了,就讓石頭安靜一下吧!”大法師說完,走去坐在船桅邊、遮陽篷底下泛黃耀眼的陰涼處,徑自向西眺望大海。那整個下午,船隻平穩向南航行。他坐姿挺直不動,一個時辰又一個時辰過去,亞刃下海遊泳兩趟,每回都從船尾悄悄溜進水中,因為他不喜歡從法師那幽黑的凝視視線中橫越。法師的凝視看起來雖隻是向西俯瞰大海,但似乎看透所見一切,超越亮麗的海麵水平線,超越天空的湛藍,也超越光的界線。

後來,雀鷹總算由沉默中回神,並開口說話——隻是他所說的,一次不超過一個字詞。亞刃從小的教養使他能迅速感知被禮貌或含蓄所掩飾的情緒,所以他知道同伴心緒沉重,便不再提問。到了傍晚,他才說:“如果我唱歌,會不會幹擾您思考?”雀鷹勉強玩笑著回答:“那要看你唱什麼而定。”

亞刃背靠船桅坐下,開始唱起歌來。多年前,貝裏拉的宮殿樂師曾訓練他唱歌,當時還邊唱、邊在高高的豎琴邊彈奏和音。如今,他的聲音已不似當年那麼尖細甜美,現在高音變得具有磁性,低音則具有六弦古琴的共振效果,聽起來深沉鮮明。這次,他唱的是“白法師挽歌”,這是當年葉芙阮獲知莫瑞德戰死,而開始等待自己死期到來所作的歌。這首歌一般人很少唱,就算唱了,也很少漫不經心隨便唱。現在,雀鷹聆聽這副年輕的嗓音,有力且篤定地回蕩在晚霞映紅的天空和海洋間,兩眼不由得淚濕而模糊了視野。

唱完這首歌,亞刃靜默了好一會兒。接著又唱些比較小巧輕快的曲調,在天際無風、海浪規律起伏、天光消逝的單調中消磨時光,夜色也逐漸籠罩。

等他停止歌唱,萬物俱寂。風息、浪小,船板和繩索也幾乎不再吱嗄作響。大海靜默,海麵上方,星星一顆顆露臉。南方出現一抹透亮的黃光,斷斷續續放送一陣金黃流星雨穿過海麵。

“看,燈塔!”但他馬上改說:“可能是一顆星嗎?”

雀鷹凝視它一會兒,才說:“我猜它一定是那顆戈巴登星,這顆星隻有在南陲地帶才看得到。『戈巴登』的意思是『冠冕』。坷瑞卡墨瑞坷曾經教我們,要是繼續往南航行,還可以在戈巴登底下的海平麵附近,清清楚楚多找到其它八顆。九顆星合成一個大星座,有人說那是一個奔跑中的人,有的人說那是『亞格南符』,也就是『終結符文』。”

他們遙望那顆星在動蕩不定的海平麵之上,廓清了天際,穩健地發放光芒。

“你剛才唱了葉芙阮之歌,”雀鷹說:“唱得很好,宛如你了解她的傷痛,也讓我了解了她的傷痛似的……在全地海的曆史故事中,這一則總是最能撼動我心。莫瑞德以無比的勇氣對抗絕望;超越絕望所誕生的莫瑞德之子,瑟利耳這位高貴的王;還有葉芙阮。回想當年,我這輩子所做最邪惡的那件事——我當時自以為所呼召的是她的美貌,結果,有一瞬間,我當真見到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