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普利在亞刃背後的船首大叫。亞刃感覺兩隻手臂被人抓住,抓力來得太突然,致使船槳跳離海水,其中一枝較粗的一端正好打中他的腹窩,害他一時兩眼昏花、呼吸中止。“轉回來!轉回來!”薩普利大喊,船身突然一晃,觸礁了。亞刃回神抓到船槳,立刻大怒轉頭。

薩普利不在船上。

四周,灣內深色的海水在陽光下起伏閃耀。

亞刃愣了,再次回頭時,瞧見雀鷹伏倒在船尾。“他在那邊。”雀鷹指著旁邊說,但他指的地方,什麼也沒有,隻見海水和耀眼陽光。

綁在一根投擲棒上的矛,投射在船身外數碼處,無聲息落水消失。亞刃死命劃了十或十二下,總算讓船隻再回海域,他這才又看一眼雀鷹。

雀鷹兩手和左臂都是血,一手拿著一小團帆布,抵住肩膀。船板上,一枝銅矛尖橫躺在那兒。剛才亞刃瞥見他拿著一枝矛時,想必不是他拿著,而是被投射而來的矛尖刺入肩膀,長矛豎在所刺的傷口裏。雀鷹當時正在張望海水與白色沙灘之間的地帶,那地帶有些細小的人影在熱氣蒸騰中晃動跑跳。

他終於說:“繼續劃吧。”

“薩普利他——”

“他沒跳上船。”

“淹死了嗎?”亞刃不相信地問。

雀鷹點頭。

亞刃繼續劃槳,直到沙灘變成一條白線,橫在森林和高大的綠色山巔底下。雀鷹坐在船舵旁邊,手上仍拿著那塊帆布抵住肩膀,但完全沒去留意它。

“他是被矛射中的嗎?”

“他自己跳水的。”

“可是他……他又不會遊泳。他怕水呀!”

“噯。非常怕。他想——他想去陸地。”

“那些人為什麼攻擊我們?他們是什麼人?”

“他們一定以為我們是敵人。你能不能……幫我弄一弄這傷口?”亞刃這才瞧見他壓住肩膀的帆布,整個濕透,顏色鮮目。

那枝矛擊中肩窩與頸骨之間,刺破一條大血管,所以血流不止。在雀鷹指示下,亞刃把一件亞麻上衣撕成布條,當作傷口的臨時繃帶。雀鷹說要那枝矛,亞刃把那枝矛放在他膝上,他伸出右手覆在鋒刀上。那鋒刀狹長如柳葉,是用青銅粗略打造的。雀鷹作狀要施法,但過了一下,他搖頭,說:“現在沒力氣施法,得緩一緩。傷口應該會沒事才對。亞刃,你能把船駛出海灣嗎?”

男孩默默走回槳邊,弓起背開始這項任務。他均勻柔軟的體格相當有力氣,不久就把“瞻遠”帶離半月形海灣,進入空蕩海洋。陲區漫長的正午平靜覆罩洋麵,船帆下垂。在熱氣籠罩中,太陽毫不留情地透射光芒,綠色山巔在酷熱中仿佛搖晃跳動。雀鷹倒臥在船板上,頭部靠舵柄旁的船梁支持。他一動也不動地躺著,雙唇和眼瞼半闔半開。亞刃不想看他的臉,隻好死命盯著船尾。熱氣在水麵上晃動,宛如整個天空滿滿織了蜘蛛網。他的手臂因疲憊而發抖,但他繼續劃。

“你劃到哪裏了?”雀鷹稍微坐起身來,啞著嗓音問。

亞刃轉頭,看見那個半月形海灣又一次把它的綠臂彎往船隻四周伸繞過來,那條白色的海灘線又在前方,山脈也眾集在他們頭上。原來,他把船轉了一大圈回來而不自知。

“我劃不下去了,”亞刃說著,放下船槳,走去倒在船首處。他一直想著,當時薩普利就在他的後頭,在船上那根桅杆邊。他們相處了好幾天,如今死得那麼突然,毫無道理可言。沒一件事讓人想得通。

船隻漂浮在水麵上,船帆垂在帆柱上。由於潮水開始往灣內流,船隻舷側便慢慢轉向入灣的海潮,一點一點往內推,推向遠處那條白色沙灘線。

“『瞻遠』。”法師撫慰地呼喚船名,再用太古語講了幾個字詞,船隻輕輕搖了一下,然後緩緩向外滑出,越過明燦的海水,離開了海灣。

但不到一個時辰,她又輕輕慢慢地不前進了,船帆也再度下垂。亞刃回望船內,看見他同伴和先前一樣躺著,但頭部稍微往後落下一點,眼睛也闔著。

這下子,亞刃感到一股沉重欲嘔的恐懼,這股恐懼在心中擴大,擴大到使他無法再有動作,仿佛身體被細繩纏繞,腦子也遲鈍起來。內心沒有冒出勇氣來,好讓他抵抗這恐懼,有的隻是類似惱恨的模糊感受,那感受讓他開始怨怪這種歹運。

他不應該讓船隻在這裏漂蕩,因為這裏靠近嶙峋海岸,而海岸陸地上有個會攻擊陌生人的族群。他心裏很清楚這利害關係,但這利害關係沒有多少意義。不這樣又能怎樣呢?難道要他把船劃回柔克島?他茫然了,在浩淼的陲區裏,完全無望地茫然了。船已出航數周,現在他無法把船隻帶往任何一座友善的島嶼。隻有依靠法師的指引才能辦到,可是雀鷹受傷,無能為力——他的受傷與薩普利的死同樣突然而無意義。看他的臉,已經和以前不一樣,變得鬆弛泛黃,可能垂然待斃。亞刃想到應該把雀鷹移到遮陽篷底下,讓他免受日曬,並拿水給他喝。失血的人需要喝水。但他們已經缺水好些天了,水桶幾乎是空的。沒喝水又有什麼關係?反正所有事都不行了,都沒有用了。好運已盡。

數時辰過去,太陽漸沉,薄暮熱氣籠罩亞刃,他坐著沒動。

一陣涼風掠過他的前額。他舉頭一望,是晚上了,太陽已沉落,西邊天際呈現暗淡紅色。微風由東邊吹來,“瞻遠”慢慢移動了,在歐貝侯島的外圍,繞著陡峭多林木的海岸。

亞刃在船上轉身去照料同伴。他先把雀鷹安置在遮陽篷底下一個臨時鋪就的床位,再拿水給他喝。亞刃手腳利落,且不讓目光去看到繃帶——那繃帶實在該換了,因為傷口一直流血沒停。虛弱不堪的雀鷹沒有說話,甚至在急切喝水時,兩眼也是閉的。大概喝完水更渴,便又睡了。亞刃靜躺著,等到微風在黑暗中又止息時,沒有法術風取代,船隻便在平靜晃動的海麵上再度閑蕩。這時,聳立在右手邊的山巒,黑漆漆的,背後襯著星鬥滿布的壯麗天空。亞刃久久凝望它們,覺得那輪廓似乎熟悉,好像以前見過,好像這輩子一直認得。

他躺下睡覺時,麵孔朝南,可以看到那方向的黑色海麵上空,高懸著明亮的戈巴登星。戈巴登星下方,是構成三角形的另外兩顆星,逗二顆星底下,另外升起一條直線,形成一個更大的三角形。再接下去,隨著夜深,另外兩顆星星跳脫黑色與銀色合成的水平麵。它們也是黃色的,與戈巴登差不多,隻是淡些,由右至左從上方那個根基三角形傾斜而出。如此看來,這八顆星就是九顆星當中的八顆了。據稱九顆星構成一個人形,或說構成赫語的“亞格南符”。就亞刃雙眼所見,世上沒有人長得像這個星星人形,若要說像,這個人就是被奇怪地扭曲了。不過,這形狀有個勾臂、又有橫的一劃,說是符文倒很明顯,差的隻是它的腳:還欠最後一劃才算完整,而那顆星星還沒升出海麵。

亞刃等著看那顆星,等到睡著了。

他黎明醒來時,“瞻遠”已漂離歐貝侯島。霧氣掩蓋島嶼海岸,隻看得見山巔。南方藍紫色的海麵上方,霧氣較薄之處,最後幾顆星星仍在淡淡放光。

他看看同伴。雀鷹呼吸不勻,宛如在睡眠表象之下鑽動的那份疼痛,想打斷呼吸卻沒能打斷。在寒冷而無陰影的光線中,他的麵孔因露出皺紋而顯老。亞刃看著他,見到的是個力量盡失、沒了巫藝、沒了力氣、甚至也沒了青春,什麼都沒了的男人。他沒有救起薩普利,也沒有轉移射向他的尖矛。是他把他們帶入險境,卻沒有救他們。現在薩普利死了,他自己在垂死,亞刃也將死去。如此一無所獲,如此一切徒勞,都是這男人的錯誤使然。

亞刃就這麼用絕望的清澈雙眼望著雀鷹,但什麼也沒看見。

山梨樹下的噴泉,霧中奴隸船的白色法術光,或絲染之家頹敗的樹園,這些記億一個也沒來擾動他。他心中也沒有任何豪氣或頑強被喚醒。他望著黎明掩映的平靜海洋。海麵上低平但大片的波紋染上色彩,看似淺色紫水晶,像在夢中那麼輕淡無力,完全沒有“現實”的吸引力或活力。深陷在這夢境和海洋之中,感覺不到任何東西,隻有鴻溝、虛空。連深度也沒有。

這條船任隨海風的興致向前移動,不但時走時停,而且速度緩慢。歐貝侯島的山巔在船後方縮小成黑點,山巔後方是漸升的太陽。海風飄送過來,把這條船帶離陸地,帶離世界,帶進開闊海。吉林小說網www.jlgcyy.com為您提供地海六部曲3:地海彼岸無彈窗廣告免費全文閱讀,也可以txt全集下載到本地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