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開闊海的子孫(2 / 3)

浮筏人的首領說了些亞刃一點也聽不懂的話:某些字詞變得讓人無從辨識,也可能有些是他不曉得的名字。然後才聽見他說:“你們為什麼進入『巴樂純』?”

“我們在尋找——”

但亞刃實在不知道該透露多少,也不曉得要說什麼才好。所有發生的事,以及他們的追尋,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他心中隻是一團亂。最後他說:“我們是要去歐貝侯島的。我們上岸時,他們攻擊我們,所以我的大師受傷了。”

“你呢?”

“我沒受傷。”亞刃說,從小在宮廷學到的冷靜自若頗派上用場。“可是,有……有件有點荒唐的事。一個跟我們同行的人,他淹死了。是害怕的緣故……”他沒繼續往下說,沉默而立。

首領用那雙高深莫測的黑眼睛看亞刃,最後終於說:“這麼說,你們來到這裏是意外。”

“沒錯。這裏還是南陲嗎?”

“陲?不,那些島嶼——”首領揮動那隻黑色的瘦手,由北向東,畫個約莫羅盤四分之一的大弧。“島嶼都在那個地帶,”他說:“全部島嶼。”說完,再比比他們前麵那片傍晚的大海,由北、經西、至南,說:“這裏是海。”

“您們是哪塊陸地的人,族長?”

“哪塊陸地都不是。我們是『開闊海的子孫』。”

亞刃注視他那機敏睿智的麵容,再環顧四周,他看到大浮筏之上有廟祠、有高大的偶像,每尊偶像都是用整棵樹雕成,包括神的形體、海豚、魚、人、海鳥:還看到全族人忙著工作,比如編結、雕刻、釣魚、在高台上炊煮、照料嬰孩;也看到其它浮筏,至少七十艘,在海上散開成一個大圓,直徑恐怕足足有一哩。這是一個鎮,像個遠處炊煙嫋嫋、孩童嬉笑聲高揚空中的小鎮。是個“鎮”沒錯,隻不過它底下是深淵。

“您們從不登陸嗎?”男孩低聲問。

“一年一次,去『長砂丘』,我們在那座島嶼砍樹,整修浮筏。時間都是在秋天,之後就隨鯨魚去北方。冬天時,浮筏各自散開,春天才回到巴樂純眾合。屆時,各浮筏互相往來、結婚、舉行長舞慶典。族人聚集的這一帶,我們叫做『巴樂純碇澤』。大海洋流從這裏向北傳送,夏季再隨洋流漂回南方,一直等到看見『大王群』,也就是灰鯨群,才回頭向北。我們一路追隨它們,最後回到長砂丘島的耶瑪海灘,短暫停留。”

“族長,聽起來,這種生活實在美妙之至。”亞刃說:“我從沒聽過像您們這樣的族群。我的家鄉離這裏很遠,可是,我們那個英拉德島每逢夏至前夕,也都會舉行長舞慶典。”

“但你們是踩踏土地,使它安穩,”首領說時沒有特別表情。“我們則是在深海之上跳舞。”

片刻過後,他問:“你那位大師怎麼稱呼?”

“雀鷹。”亞刃說。首領把音節照樣誦念一遍,但對他而言,那些音節顯然不具意義。從這點來看,亞刃明了這位首領敘述的情形是真的,這些族人年複一年居住在海上,在這個超越任何陸地或陸地蹤跡的開闊海之上,不見陸地的鳥禽飛翔,不知人類有關的一切知識。

“他剛經曆生死關頭,需要睡眠。”首領說,“你先回那艘『星辰浮筏』,等我的消息。”他說著,站起來。雖然他對自己的身分很清楚,但顯然對亞刃的身分不十分有把握,所以不曉得應該與他平起平坐,還是拿他當孩子對待。就此次情況而言,亞刃比較喜歡後者,所以對首領打算先退也不以為意。可是接著他卻碰到個難題:浮筏都漂走了,隻見兩浮筏間絲緞般的海水波紋展開,足足有一百碼。

那位“開闊海子孫”的首領,再度開口對亞刃說話——簡潔有力。“遊泳。”他說。

亞刃小心翼翼下水,海水的清涼讓他一身被曬傷的皮膚很舒服。他遊了過去,總算把自己拖到另一艘浮筏上。爬上去之後,發現筏上有五、六個小孩和少年少女,正不掩興味地瞧著他。一個非常小的女孩說:“你遊泳真像魚鉤上的魚。”

“應該怎麼遊才對呢?”亞刃有點自尊受傷,但仍然禮貌地問。事實上,他也不可能對這麼小的人類同胞無禮。那小女孩如同一個經過磨光的桃花心木小雕像,精巧而脆弱。“像這樣呀!”她大聲說著,立刻像一隻小海豹般投入亮花花的海水。過了很久,在不可置信的距離處,才瞧見她黑色服貼的頭浮出水麵,並聽見她拉開嗓門大聲招呼。

“來呀!”一個男孩這麼說。他的年紀可能與亞刃相仿,但身高和體型看起來都不超過一般十二歲的男孩。他表情嚴肅,整個背部是一隻藍色螃蟹的刺青。他一投水,其它人也跟著投水,連三歲的小孩也一致行動。情勢所趨,亞刃不得不投水。下海以後,他努力不製造水花。

“要像鰻魚。”那男孩遊到他肩膀旁邊,這麼說。

“要像海豚。”一個有著漂亮微笑的漂亮女孩這麼說,而後消失在海水深處。

“要像我!”那個三歲小娃咭咭叫道,全身像瓶子般搖動著。

所以,那個傍晚直到天黑,以及漫長的金燦次日、以及再次日,亞刃都與星辰筏這些孩子遊泳、聊天、工作。自從春分那天的清晨與雀鷹一同離開柔克島以來,所有的經曆要以這段體驗最奇特,因為它與先前、與這次旅程、與他一輩子碰到的事,都全然無關——甚至與未來還沒碰到的事更無關。夜晚睡覺,與其它人一同躺在星空下,他心想:“在這裏,置身陽光、超越世界邊緣、與海洋兒女相處,簡直好比死了一般,是在經曆死後的生命……”入睡前,他會朝南方遠處天空尋找那顆黃星與那個“終結符文”的形狀,他每次都能看見戈巴登星,以及較小與較大兩個三角形,但現在,那顆黃星升得晚,而且不等到整個形狀突出在海平線之上,他也沒辦法定睛一直看。這些浮筏日夜向南漂,但海上始終沒有任何變化,因為恒常變動不居的海洋,一直沒有更換。五月的暴雷雨過去了。夜裏,星空燦亮;白天,陽光普照。

他明白,這些人的生活不可能總是這樣子如夢似幻,自自在在。他問起冬天的情形,他們說,冬天長久下雨,海浪洶湧,所以浮筏各自散開,不管白天黑夜,都在灰茫與黑暗中浮沉,周複一周。去年冬天,暴風雨持續一整個月,他們見到“雷雲般”的巨浪。他們這麼形容大浪,因為他們根本沒見過丘陵。當時,從一波巨浪的脊背,可以看到下一波巨浪在數哩之外,聲勢浩大地湧來。浮筏能在那種大海行駛嗎?他問。他們說可以,但並非每次都行。春天聚集到巴樂純碇澤時,會有兩艘、或三艘、或六艘……不見蹤影。

他們成婚早。那名根據自己的名字“藍蟹”在背部做了藍蟹刺青的男孩,與那名叫“信天翁”的漂亮女孩是夫妻。男孩才十七歲,女孩還小兩歲。浮筏族人之間,這樣的婚姻很多。浮筏上有很多嬰孩,或爬行、或學步,他們都用長帶子綁在中央棚子的四根柱子上,碰到白天天熱時,就爬進棚子,大夥兒扭擠著睡覺。年長孩子照料年幼孩子,成年男女則分擔所有工作,大家輪流負責采收大片棕葉海藻。棕葉海藻的長度有八十至一百呎,葉緣很像羊齒植物。大夥兒合作把這種海底植物搗成布,並利用它的粗纖維編成繩子和網子。他們的工作還有釣魚、曬魚幹,以及把鯨魚牙磨成各種工具等等。但他們總是有時間遊泳、閑聊,而且從沒有什麼時候非把工作做完不可。他們沒有時辰區隔,隻有“日”、“夜”之分。度過幾個這種日夜之後,亞刃感覺他好像在浮筏住了數不清的日子,而歐貝侯島變成夢,那個夢後麵是其它比較模糊的夢。他還感覺,他曾經住過陸地,曾經是英拉德島王子的那段經驗,是在另一個世界。

等他終於被召去首領浮筏時,雀鷹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才說:“現在你又像那個我在湧泉庭見到的亞刃了,光鮮如同一隻金色海豹。這裏適合你,孩子。”

“噯,大師。”

“但,這是哪裏呀?我們遠離了所有地方,已經航行到超過地圖以外……很久以前,我曾聽人談起浮筏人,當時認為那隻是南陲的眾多傳說之一,是個沒有實質的幻想。想不到我們是被這個幻想所解救,我們的性命是被一個神話挽回的。”

他微笑著說話,宛如他也分享了夏夜在這裏度過的、無限自在的生活。但他的臉是憔悴的,眼裏也有一抹尚未獲得光照的黑暗。亞刃瞧在眼裏,麵對它。

“我辜負了——”亞刃欲言又止。“我辜負了您對我的信賴。”

“怎麼說,亞刃?”

“在歐貝侯島那裏,您一度需要我,您受傷,需要我協助,但我什麼也沒做。船在漂,我隨她漂。您在痛苦當中,我卻什麼也沒為您做。我曾看見陸地,我看見陸地了,但根本沒有試著掉轉船隻方向——”

“靜一靜,孩子。”法師語氣非常堅定,亞刃隻能順從。不久,法師便說:“告訴我,你那個時候都想些什麼。”

“什麼也不想,大師。完全沒有想法!隻覺得做什麼都徒然。我認為您的巫藝喪失了——不,當時我認為您根本就從來沒有巫藝,您是騙我的。”亞刃臉上湧出熱汗,而且他必須勉強自己,才能出聲講話,但他繼續說:“我那時候怕您,我擔心死亡,擔心透了,看也不敢看您,因為您可能就要死去了。當時腦子裏,什麼事也想不起來,隻剩一件:假如能夠,是不是可以為自己找到一個免死的途徑。然而,在任何時刻,生命都是一直流逝,仿佛有個傷口,鮮血汩汩,就像您當時的情形一樣。我那時覺得一切都是如此,卻沒采取任何行動。我什麼也不做,隻想躲避死亡的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