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這兩課中間的教導,必定包括:認識什麼才是需要的。”
“沒錯。『均衡』問題必須納入考慮。可是,均衡一旦被破壞,就要考慮別的事了。其中最重要的是『緊急程度』。”
“可是,南方的巫師——現在大概也包括其它地方的巫師了——都已喪失他們的巫藝,連歌者也失去歌藝,為什麼您獨獨還保有呢?”
“因為我除了技藝以外,一無所求。”雀鷹說。
過了頗長一段時間之後,雀鷹更為爽朗地說:“要是我不久就要失去巫藝,那麼我會在它還保有時善加利用。”
這時的雀鷹真的有一份輕鬆,也對他自己的技藝懷著單純的愉悅。過去老是看雀鷹小心翼翼的亞刃,實在無從猜想他現在的這份輕鬆和快悅。巫師的心底以巫藝為樂,他們是巫藝家。雀鷹在霍特鎮喬裝,曾讓亞刃非常不適。原來,對法師而言,那是遊戲;對一個不僅可隨意改變容貌和聲音,還可改變身體與存在本身,隨意變成魚、海豚、或老鷹的法師而言,那是個微不足道的遊戲。
有一次,法師說:“亞刃,我讓你看看弓忒島。”說著,要亞刃注意看水桶表麵。那隻水桶的蓋子已掀開,裏麵的水滿到上緣。很多不怎樣的術士都有能力在“水鏡”之上顯像,雀鷹也這樣做,他顯出來一座山嵐環繞的山巔,聳立在灰茫海上。法師換一下影像,亞刃便清楚看見這座山島的一處懸崖。那景象,好比他是隻鳥——海鷗或隼鷹,在海岸之外的風中飛翔,由風中俯瞰那個聳立在海浪之上,有兩千呎高的懸崖。懸崖高壁上有間小屋,“那是銳亞白鎮,”雀鷹說:“我師傅歐吉安住在那裏。很多年前他曾經止住地震。現在,他養養山羊,種種藥草,並持守『不語』。他年事已高,不曉得現在還會不會在山間漫遊。但假如他過世了,即使就在此刻,我也會知道的,肯定會知道……”但他的聲音不太有把握,因為影像這時搖曳不定,宛如那片懸崖正在倒下。等影像清楚後,他的聲音也隨之清晰:“每年夏末和一整個秋天,他習慣獨自登山入林。他第一次見到我,也是那樣徒步而來。當時我是山村裏一個不知世事的小毛頭,他幫我找到我的真名——同時也給了我生命。”那麵水鏡這時顯出的影像,宛如觀看者是林間小鳥,由林內向林外觀望的話,看見山巔岩石與山巔白雪下方那片陡峭的陽光草坡;向林內觀望的話,就看見一條陡斜的小徑伸入綠影和金點交錯的幽暗中。“那些森林的寧靜,沒有一處塵世寧靜比得上。”雀鷹神往地說著。
影像淡去,桶內的水麵上隻剩下眩目、滾圓的正午陽光。
“唉,”雀鷹帶著古怪的失落表情,望著亞刃說:“唉,就算我回得去,你也不見得能跟著我去。”
下午,他們看見前方有塊陸地,低低藍藍的,好像一團霧氣。“那是偕勒多島嗎?”亞刃問:心頭撲撲跳得好快,但法師回答:“我猜應該是阿巴島或節西濟島。我們還走不到一半路程呢,孩子。”
當晚通過兩島間的海峽時,他們沒見到任何燈火,空中倒有一股煙臭味,非常嗆鼻,甚至肺部都感覺刺痛。天亮時,他們回頭望,東邊的節西濟島,在他們視線可及的海岸和內陸,一概燒得焦黑,島嶼上空有一層藍灰色的煙霧。
“他們焚燒田野。”亞刃說。
“是呀,還有村莊,以前我就聞過那種煙味。”
“西方這一帶的人是野蠻人嗎?”
雀鷹搖頭,“他們有農人,有城裏人。”
亞刃呆望那片焦黑的陸地廢墟和天空下凋萎的樹木林園,麵容僵硬起來。“樹木傷害了他們什麼嗎?”他說:“他們非這樣為自己的錯誤懲罰草木不可嗎?人類真野蠻,竟為了自己與別人之間的爭端而縱火焚燒土地。”
“那是因為他們沒有導師,沒有君王。”雀鷹說。“氣度恢宏者與具備巫力者,都退到一旁或躲進自己內心,想透過死亡尋找門路。據說,門路在南方,我猜大既就是這裏。”
“這是某人所為——就是那條龍提到的那個人嗎?似乎不可能。”
“為什麼不可能?如果這些島嶼有個君王,他就是一個人,這裏由他統治。個人是要破壞、或是治理,都很容易,端視那人是『明君』或『昏君』。”
法師聲音裏再度帶有嘲諷、或挑戰意味,亞刃的脾氣被惹了起來。
“君王有屬下、士兵、信使、將領,他藉由這些屬下進行統治。既然這樣,這位……『昏君』,他的屬下在哪裏?”
“在我們心裏,孩子,在我們心裏。我們內心那個叛徒、那個自我,那個哭喊著『我要活下去,隻要我能活下去,讓人間任意敗壞去吧!』的自我,我們內在那個背逆的靈魂,躲在黑暗中,有如關在箱裏的蜘蛛。他對我們大家說話,但隻有少數人聽懂,不外乎巫師、歌者、製造者與英雄豪傑這些努力要成為自己的人。『成為自己』是稀罕的事,也是了不起的事。那麼,永遠當『自己』,豈非更了不起?”
亞刃逼視雀鷹。“你的意思其實是說,那樣並沒有更了不起。但請告訴我為什麼。我開始參與這次旅程時,還是個孩子,當時我不相信死亡。但現在我已經多學了些事情,雖然不多,到底有一些。我學到的是:相信死亡。但我還沒學到高高興興超越它,進而歡迎我自己的死亡、或您的死亡。假如我愛生命,難道不該厭恨它的終結嗎?為什麼我不能渴望永生不朽?”
以前在貝裏拉家鄉教導亞刃擊劍的師傅,是位六十開外的老者,矮小、禿頭、冷酷。雖然亞刃明白他是出色的劍客,但曾有好幾年,亞刃一直很不喜歡他。某日練劍時,他逮到師傅的防衛疏失,把他擊敗了;他永遠忘不了師傅冷酷的臉上突然一亮,露出難以置信的、矛盾的喜悅、希望、快樂——對手,終於成為對手了!從那天起,擊劍師傅訓練他時,都很無情。而且每逢兩人對打時,同樣的無情微笑總會掛在那位老者臉上,亞刃如果加倍出擊,那微笑就加倍明燦。現在雀鷹臉上就有相同的微笑。
“為什麼你不能渴望永生不朽?你如何能不渴望呢?每個靈魂都渴望永生,而且靈魂的健康就來自那股欲望特異的力量。可是,亞刃,你要當心,很可能你就是達成欲望的那一個。”
“達成以後呢?”
“達成以後嘛……就是這樣嘍:昏君統治,技藝遺忘,歌者失音,眼目致盲。看!土地荒瘠、疫禍四起,創傷待療。一切都有兩麵,亞刃,一體兩麵:塵世與幽冥,光明與黑暗。這一體兩麵構成『平衡』。生源於死,死源於生,這兩者在對立的兩端互相向往,互相孕育且不斷再生。因為有生死,萬物才得以重生,無論是蘋果樹的花,或是星星的光芒,都是如此。生命中有死亡,死亡中有重生。沒有死亡的生命是什麼?一成不變,永存永續的生命?——除了死寂,沒有重生的死寂,還有什麼?”
“但是,『大化平衡』怎麼會因某個人的行為、某個人的生命而受到危害?那肯定是不可能的,這種事不容許……”他困惑地停住了。
“誰容許?誰禁止?”
“我不曉得。”
“我也不曉得。不過我明了,人有可能做出多麼邪惡的事來,單獨一人就可以,我太清楚了。因為我自己做過,所以我知道。我曾經受同樣的驕傲驅使,做了同樣邪惡的事。我開啟生死兩界之間那扇門,隻開了一個縫,一個小縫,就是為了證明我比死亡本身強大。當時我年少,沒遇過死亡,與你現在一樣……後來,要把那扇門關上,耗盡倪摩爾大法師全部的力量,取走他的巫藝和性命。你可以在我臉上看到那一夜為我留下的記號。可是它殺害的是大法師。啊,亞刃,光明與黑暗之間的門是能夠開啟的。隻是要花力氣,但確實有可能辦到。至於要把它關上,那又是另外一件事了。”
“不過,大師,這與您當時做的,肯定不同——”
“為什麼不同?因為我是好人嗎?”鷹雀眼中再度閃現了鋼鐵般的冷峻、鷹隼般的冷靜。“什麼樣的人是好人,亞刃?不會行惡的人,不會開啟通往黑域之門的人,內在沒有黑暗的人,就是好人嗎?孩子,重新再看一遍,看遠些。你今天所學的東西,等到日後去你該去的方向時,將會用到。往你自己的內在看!先前,你難道沒聽見一個聲音說『來呀』?你難道沒有跟隨?”
“我是跟隨了沒錯。但我……我當時認為,那……是他的聲音。”
“那是他的聲音沒錯,但也是你的聲音。假如不是用你自己的聲音,他如何能隔空對你說話?如何對所有知道如何聽他開口的人說話?就是那些術士、製造者和尋覓者,那些跟隨他們內在聲音的人。他怎麼沒呼喚我呢?不過是我不聽罷了,我再也不要聽到那個聲音。亞刃,你天生擁有力量,與我一樣,這種駕馭眾人,駕馭心靈的力量,不就是駕馭生死的力量嗎?你正當年少,剛好站在種種可能之間,站在影子境域中,站在夢境裏,所以才能聽見那個聲音說『來呀』。但我老矣,做完該做的,挺立在白曰天光中,麵對自己的死亡,麵對所有可能的終結。我知道隻有一種力量是真實的,且值得擁有——就是不攫取,隻接受。”
節西濟島已經遠遠落在他們後麵,成了大海上一個藍點。
“那麼,我是他的仆人。”亞刃說。
“你是他的仆人沒錯,而我則是你的仆人。”
“但他到底是誰呢?他是什麼?”
“我猜想,他是一個人,甚至就像你我一般。”
“就是您提過的——黑弗諾的術士,召喚死魂的那個人?是他嗎?”
“很可能是。他很有力量,而且全全副力量用於否認死亡。他還懂得帕恩智典的大咒語。當年我使用這咒語時,年少又愚蠢,就讓自己崩潰了。所以如果是個年長、強大而毫不在乎結果的人來使用,那他有可能讓全人類毀滅。”
“但您不是說過他應該已經死了嗎?”
“噯。”雀鷹說。“我是說過。”
他們沒再多談。
那天夜裏,海上滿是大火。“瞻遠”的船首激起強勁的海浪往後打,海麵上,每條魚的遊動都現出清晰的輪廓,而且活蹦閃亮。亞刃用手臂抓著船舷,頭擱在手臂上,一直觀望那些放出銀色光澤的圓圈和漩渦。他伸手入水,然後舉起來,光線就從他手指微微流泄下來。“瞧,”他說:“我也是巫師了。”
“那種天賦,你倒是沒有。”他同伴說。
“等我們與敵人相會時,”海浪不停搖曳閃光,亞刃凝視著,“我沒有巫師的天賦,能對您有多少幫助呢?”
打從一開始起,亞刃就一直希望,大法師選擇他,而且隻選擇他加入這次旅程的理由,是因為他多少擁有一點與生俱來的力量,那是由祖先莫瑞德那兒承襲來的,而且會在緊要關頭、在最黯淡的時刻派上用場。那樣的話,他就能由敵人手中救出他自己和他的大師、以及全世界。可是最近幾天,他曾再度審視那個希望,竟像從很遠的地方去看那個希望,簡直像在回憶,回憶很小的時候他曾渴望試戴父親的王冠,遭製止時還為此哭泣。而如今,這個希望同樣是個“時機不對”的、幼稚的希望。他內在沒有巫力,永遠也不會有。
他能夠戴上、也必須戴上父親的王冠,以英拉德親王的身分統治的時候,可能會來臨。但現今來看,那似乎是一件小事,他的家也是一個小地方,而且很遙遠。這想法並非不忠,事實上,他的忠誠甚至擴大了——因為他現在是忠於一個更偉大的典範,忠於一個更寬闊的希望。他還認識到自己的軟弱,藉由那份軟弱,他學到衡量自己的力量,結果發現他是強大的。不過,假如他一無天賦,那麼,空有力量又有何用,豈非除了服效與不變的愛以外,就沒有別的可以提供給他的大師了?他們正要去的所在,僅憑這樣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