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偕勒多島(2 / 3)

“你想,他就在附近嗎?”

“『派差』不越水,所以,他應該在偕勒多島沒錯,但偕勒多是個大島,比柔克島或弓忒島都寬,而且差不多和英拉德島一樣長。找他要很久。”

接著是龍說話。格得聽完,轉向亞刃:“這位『偕勒多領主』是說:『吾既歸吾土,即不擬離開。必尋得此『盡毀者”,領汝去彼處。吾汝合作,或可滅他。』我不是說過嗎,龍要找什麼,就一定能找到?”

一講完,格得在那巨獸麵前單膝下跪,與為臣者向國王下跪一樣,還用龍言向巨龍道謝。由於距離非常近,低眉頷首的格得,可以感覺那隻龍灼熱的鼻息。

奧姆安霸重新拖著披鱗帶甲的巨大體重爬上砂丘,然後鼓翅展翼,騰飛而去。

格得將衣服上的砂子拍掉,對亞刃說:“你剛才已見到我下跪,說不定終結前會再看我第二次下跪。”

亞刃沒有追問這話的涵意。根據為時不短的這段相處,他已認識到,法師說話含蓄,自有理由。不過這一回,他仿佛覺得這句話另有不祥之兆。

他們翻越砂丘重返海灘,檢查他們的船隻停泊位置是否不受潮水或暴風雨侵襲,順便取出過夜用的蓋毯與剩餘食物。格得在細狹的船首略停一停,那個位置承載他橫越各陌生海域,曆時何其長久,曆程何其遼闊。他伸手置於船首,但沒有施法或持咒。然後他們反身朝內陸,再度向北邊山峰前進。

走了一整天,晚上就地在一條溪邊夜宿。那條溪河婉蜒流向擠滿蘆葦的瀉湖和沼澤。雖然時令是仲夏,但晚風微寒,由西邊開闊海那汪洋一片的遼闊陲區吹來。天空罩層霧氣,看不見山峰之上有星光閃爍,而這裏的山峰想必也不曾有窗戶透出火光、或有爐火輝耀過。

亞刃在黑暗中醒來,他們的小火堆已熄,正西沉的月亮灑下銀灰光芒照耀大地。溪穀與周圍山峰上,站了好大一群人。他們靜立不動,臉孔朝向格得與亞刃,眼裏未映照月光。

亞刃不敢說話,但伸手去碰格得手臂。法師被搖醒,坐起來問:“什麼事?”他順著亞刃的注視望去,也看見那群靜默人眾。

那群人不論男女,都穿暗色衣服。月光蒙朧,無法看清他們的臉,但亞刃依稀覺得那些站得最靠近,也就是小溪對岸那群人,有些他認識,隻是說不出他們的名字罷了。

格得站起來,毯子落地。他的麵孔、頭發、與上衣,都發出淡銀色光芒,宛如月光集中在他身上。他大幅伸出一隻手臂,高聲說:“噢,你們這些曾經活過的,自由了!我已解除牽係你們的束縛:安瓦薩·馬訥·哈吾·弁挪達瑟!”

那些沉默不語的人群又靜立片刻,便慢慢轉身離開,好像一個個走入灰暗就憑空消失了。

格得坐下,深舒一口氣,望著亞刃,一隻手放在男孩肩膀,他的碰觸溫暖穩實。“黎白南,別害怕,”他既和藹又譏嘲地說:“他們隻是亡魂。”

亞刃點頭,隻不過牙齒格格哆嗦,並感覺冷得透骨。“他們怎麼會——”他試著說話,但下巴和嘴唇不聽使喚。

格得明白他的意思:“他們是受他召喚才出現。這就是他的允諾:永生。隻要他一句話,他們就可以返回;隻要他一下令,他們就必須在這些『生命之丘』上行走,但卻連一片葉子也無法幹擾。”

“那麼——那麼,他也死了?”

格得若有所思地搖頭。“亡魂沒有能力召喚亡魂重返人間。不,他擁有超越活人的力量……但誰要是想追隨他,他就會欺瞞那些追隨者。他保持力量為自己使用;他扮演『亡魂之王』的角色……但其實操控的不隻亡魂……不過,它們僅是影子。”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怕他們。”亞刃慚愧道。

“你怕他們,是因為你怕死,這很正常。因為死亡是恐怖的,非怕不可。”法師說著,放根新木在火堆上,並搧搧木灰底下較小的木頭。這些撿來的柴枝燒旺起來,火光也轉亮,這光亮讓亞刃感激。“然而,生命也是可怕的東西,”格得說:“一定教人害怕,也讓人讚美。”

兩人都縮縮身子並拉緊蓋毯,沉默一會兒。格得又很嚴肅地說:“黎白南,我不曉得他會利用派差及影子在這裏捉弄我們多久。但你知道他最終會去哪兒,對吧?”

“進入黑暗之域。”

“噯,就是去他們那兒。”

“我既然見過他們了。我會跟您去。”

“是你對我的信心在驅使你嗎?你或許可以相信我的愛,但不要相信我的力氣。因為我猜想,這一回……我是棋逢敵手了。”

“我一定跟您去。”

“不過,萬一被打敗,假如我用盡力量或性命,就沒辦法帶你回來了。而你不可能單獨回來。”

“我會與您一同回來。”

格得聽了,說:“你從死亡的鬼門關進入成年。”說完,他用那龍曾經對亞刃說過兩次的字眼——或名字——很低緩地照樣說:“阿格尼——阿格尼·黎白南。”

之後,兩人都沒再說話。不久,睡意襲來,兩人便在無法持久的小火堆旁躺下。

次晨,兩人繼續向西北前行。那是亞刃的決定,不是格得的決定,因為格得說:“孩子,讓你來選擇我們要走的路吧,因為對我而言,不管哪條路都一樣。”他們沒有目標,隻是一邊等待奧姆安霸的消息,所以不趕路,隻沿群峰最外圍、最矮的山丘行走,多數時侯都還能望見大海。這山間的野草由於經年被海風吹襲,顯得幹枯低矮。較高的山峰在他們右側巍然聳立,孤寂但有金色陽光照射;左側是鹽澤與西岸大海。他們有一回見到很遠的南邊有天鵝在飛,除此之外,一整天沒看到其它會呼吸的生物。內心的畏懼、與等著最壞情況出現的心緒,使亞刃一整天都感到厭乏,不由得開始不耐,生悶氣。數小時沉默不語後,他說:“這塊陸地與死亡之域一樣死寂!”

“別這麼說,”法師厲色道。他大步走了一會兒,才改變聲調說:“看看這塊地方,看看四周,它是你的王國,是生命王國,也是永存不朽的。瞧瞧這些山峰,這些凡間山峰,它們不是恒在永續的。這些山峰長了活生生的草,而且溪河潺流其間……在這整個世界,在這整個宇宙,在這遼遠亙古的時間中,絕對找不到與這島嶼相同的小溪,由肉眼看下見的地底湧出,流經陽光照耀的所在,也流經黑暗地域,進入大海。存在的泉源十分深奧,比生命、比死亡都深……”

他停了,注視亞刃、注視陽光山峰的那雙眼睛,有著無以言喻、博大悲抑的愛。亞刃看見那份愛,也親睹那份“愛”在看他——頭一回,亞刃完整地看見他的原樣。

“我表達不出我的意思。”格得不開心地說。

可是,這讓亞刃想起湧泉庭初次相見那時,想起那個跪坐在噴泉流水邊的男人。霎時,一股如記憶中的流泉那般清澈的喜悅,在他內心泉湧滿溢。所以他注視著同伴,說:“我的愛交付給值得愛的人事物,這豈非就是您所說的王國,這豈非就是那不歇的泉源?”

“噯,孩子。”格得溫和但痛苦地應道。

他們默默繼續走。但現在亞刃看待世界,是以他同伴的眼睛在看,結果發覺這片孤寂荒涼的土地到處呈現出活潑的璀燦光輝,有如被一種淩駕一切的魔力所施。璀燦的光輝遍及被海風吹偃的每片野草、每個陰影、每顆小石。這零零總總有如人在出發投入一趟一去不返的旅程之前,最後一次站在鍾愛疼惜的地方時所見,完整、真實、親愛,好像以前從未見過,以後也不會再見。

傍晚降臨時,西邊天空雲層密集,並由海上刮來強風,臨要下沉的太陽加倍澄紅熾熱。亞刃在溪穀撿集升火用的柴枝,由泛紅的光中抬頭時,看見不到十呎的地方站著一人,那人麵孔模糊怪異,但亞刃認得他——是洛拔那瑞的絲染師傅薩普利,他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