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瑞猛點一下頭,嘟噥兩句。他眼神呆滯。在伊裏歐斯看來,這男人像中了毒。阿瑞又走出去,婦人靠近,語氣堅定,低聲說道:“他除了愛喝酒,沒什麼壞處。但除了愛喝酒,他也沒剩下多少腦子了,酒吃壞了他大半個腦袋,也吃壞我們大半財產。所以,你懂吧,先生,如果你不介意,就把錢藏在他看不見的地方。他不會去找,但如果他看到,就會拿,他常常不知道自己在幹嘛,你懂嗎?”
“懂。”伊裏歐斯說:“我懂。妳是好心的婦人。”她在講他,講他不知道自己做的事,她在原諒他。“好心的姊姊。”他說。這些話對他而言如此新穎,他從未說過或想過,他還以為自己是以不能說的真言說出。但她僅聳聳肩,帶著一抹莫可奈何的微笑。
“好幾次我都能把他的笨腦袋搖掉。”她說,又繼續工作。
來到這庇護所,他才知道自己多麼疲累。他整天都在爐火前與灰貓一起打盹,阿賜則忙進忙出,請他進食了好些次——都是貧乏粗糙的食物,但他全緩慢珍惜地吃完。當天夜裏,弟弟出了門,她歎口氣說道:“他仗著我們有房客,又會在酒店賒下一大串帳了。這倒不是你的錯。”
“是。”伊裏歐斯說道,“是我的錯。”但她原諒了。灰貓緊靠在他大腿邊做夢,夢境進入他腦海,在他與動物說話的低矮田野,那些暗鬱的地方。貓在那裏跳躍,有牛奶,還有深沉輕柔的興奮。沒有錯誤,隻有偉大的純真。不需要言詞。他們不會在這裏找到他,他不在這裏,不須報任何真名。除了她、做夢的貓、閃動的火焰之外,沒有別人。他走在漆黑道路,攀越死寂高山,但這兒的河流在牧地間緩緩流淌。
他瘋了,而她不知道自己失了什麼魂,才讓他留下來,但她就是不怕他,也不懷疑他。就算他瘋了又如何?他很溫和,而且他出事前可能還很睿智。他也沒那麼瘋,隻有一部分、暫時的瘋。他的一切都不完整,即便瘋狂的部分亦然。他記不起自己告訴過她的名字,要村人稱他“甌塔客”。他可能也記不得她的名字,因他總是稱呼她夫人——但這可能是出於禮貌。她也以禮稱他“先生”,“阿溝”或“甌塔客”似乎都不像適合他的名字。她聽人說過,甌塔客是一種小動物,有銳利牙齒,沒有聲音,但高澤上沒有這種動物。
她也想過,也許他說要來這裏醫治牛隻疾病,也是瘋病使然。他看來不像別的治療師,帶著動物用的療方、咒文與乳膏而來,但他在休息一、兩天後,便詢問村裏有哪些牧場主人,隨即出發,踩著阿帚舊鞋,拐著依舊酸疼的雙腳。看到這一幕,她心頭一酸。
他傍晚返回,腳步更為疲跛,阿三自然帶他大老遠走到長野,那是阿三大多數肉牛的所在地。隻有阿楊養馬,養來讓他的牛仔騎。她給房客一盆熱水和幹淨毛巾照顧他可憐的腳,然後想到問他是否要洗個澡。他的確想。兩人將水煮熱,注滿舊澡盆,她進房去,讓他在壁爐前洗澡。她出來時,一切已清畢抹淨,毛巾掛在爐火前。她從不認識這麼會照料事情的男人,又有誰料到一個有錢人會做這些?他待的地方沒有傭人嗎?他比貓還不麻煩。他自己洗衣服,連床單也洗。她還沒發現他在做什麼,他就已在一個晴天裏,把東西都洗清晾畢。“先生,你不用做這些,我會把你的衣物和我的一並洗。”她說。
“不用了。”他以那恍惚的方式說道,仿佛不甚明白她所言何指,但又續道,“妳工作十分辛苦。”
“誰不辛苦?我喜歡做奶酪,這工作挺好玩。而且我很強壯。我隻擔心老了以後抬不起桶子和模子。”她把渾圓結實的手臂露給他看,握緊拳頭笑道:“五十歲了,還不賴!”如此炫耀有點蠢,但她以強健的手臂、經曆與技巧為榮。
“工作順勢。”他莊重說道。
他對她的牛很有一套。他在家,她也需要幫助時,他便取代阿瑞。她邊笑邊告訴朋友阿黃,說他比阿帚的老狗還會對付這些牛。“他跟牛說話,我發誓那些牛真的在考慮他說的,那小母牛還像小狗一樣到處跟著他。”無論他在山間如何對待牛群,牧場主人都漸有好評。他們當然會牢牢抓住有益的希望。阿三的牛群死了一半,阿楊不肯透露失去多少牛。牛屍橫遍野,要不是天氣冷,沼澤早就屍臭熏天。水得煮沸一個時辰才能飲用,隻有她這口井和與村莊同名的井例外。
一天早上,阿楊的一名牛仔騎著馬,牽著上鞍騾子,在前院出現。“阿楊大爺說,甌塔客師傅可以騎馬,到東野有十至十二哩路。”年輕人說道。
她的房客從屋裏出來。那是明亮多霧的清晨,晶亮水氣隱藏沼澤,安丹登山在迷霧上飄浮,在北方天空映照下,成了龐大破碎的輪廓。
治療師二話不說,直接走向騾子,其實該說是馬騾①,因為是阿楊的白馬和阿三的大母驢所生。它皮色雜中偏白,年幼,有張漂亮的臉。他走上前,對著它細致大耳說了些悄悄話,搓搓它的頂毛。
『注:騾(mule)為雄驢與雌馬交配而生;馬騾(hinny)則為雄馬與雌驢的後代。』
“他都會這樣,”牛仔對阿賜說:“對它們說話。”神情頗樂,但語氣輕蔑。他是阿瑞在酒館的酒友之一,以牛仔而言,還算是正派的年輕小夥子。
“他有醫好牛隻嗎?”她問。
“這個嘛,他是沒辦法立刻治愈牛瘟,但如果他在牲畜癲癇發作前趕到,好像就能治;還沒感染的,他說可以不讓它們染上,主人便派他在山裏四處走動,讓他盡力而為。但很多還是等不及就死了。”
治療師檢查肚帶、放鬆皮帶、爬上馬鞍,技術並不嫻熟,但馬騾沒有抱怨。它轉過乳白色長鼻和美麗眼睛來看騎士,他微笑。阿賜從未看過他微笑。
“可以走了嗎?”他對牛仔說。牛仔對阿賜一揮手,他的小牝馬一噴氣,立刻上路。治療師隨後跟上。馬騾步伐大且流暢,白色皮毛在朝陽下閃閃發光。阿賜覺得仿佛目送一位王子啟程,像故事般,馬背上身形越過光亮迷霧,穿過朦朧褐黃冬原,在光芒中漸漸淡逝,消失無蹤。
牧地工作很辛苦。“誰工作不辛苦?”艾沫兒曾問,一邊露出渾圓強壯的手臂,堅實紅通的雙手。牧場主人阿楊寄望他待在草原上,把當地大牛群的每一頭活牛都摸完。阿楊派兩名牛仔隨行,他們以布匹及半頂帳棚約略紮了個營。沼澤上沒東西可燒,隻有細小斷枝與枯死蘆葦,營火僅勉強能煮水,更別說供人取暖。牛仔騎馬在外,試圖圍聚牲畜,好讓他一次處理一整群,不必在幹燥多霜的牧草地上奔波,追蹤四散覓食的牛隻。牛仔無法讓牛群長時間聚集,便對它們發怒,也對他無法加快動作而生氣。他覺得奇怪,牛仔竟然對動物沒耐性,待之如物品,宛如綁筏工在河裏處理木材,隻憑蠻力對付。
牛仔對他也沒耐性,總是催他加快速度,交差了事。他們對自己、對人生,也沒有耐性。交談內容,不外乎拿到薪水後,要到歐拉比鎮做什麼,他聽說不少歐拉比鎮的妓女,如小菊、小金,還有“火熱小叢”,他們這麼稱呼。他必須與年輕人同坐,因為三人都需要自火堆取暖,但牛仔不想讓他在那兒,他也不想和他們共處。他明白,他們對他這個術士有種莫名害怕,與一份嫉妒,但最嚴重的是輕蔑。他年老、是外人,不屬於他們。畏懼與嫉妒他都知道,且退避三舍,輕蔑,他也記得。他很高興自己不屬於他們,也高興他們不想對他說話。他害怕對他們犯下惡行。
他在冰冷清晨起身,另兩人還在被窩蜷縮沉睡。他知道附近牛群何在,便自行出發。如今他已十分熟悉這種牛瘟,雙手察覺病症時會感到一陣灼熱,若病情嚴重,他還會反胃暈眩。他走近一隻躺下的閹牛,已感昏眩惡心。他不再靠近,隻說些祝願安然往生的話,便繼續前行。
雖然牛群野性難馴,從人類手中僅得閹割與殺戮,它們卻任他穿行其中。他樂於感受它們的信任,有種自豪。他不該自滿,但他的確自豪。如果他想碰觸其中一隻大牲畜,隻要站在它身旁,稍微以它們不懂的語言說話即可。“烏拉。”他說,念出它們的真名。“伊魯。伊魯亞。”它們站立,巨碩而無謂,有時一隻牛會久久凝視他,有時一隻牛會邁著悠閑、鬆緩、尊貴的步伐來到他麵前,對他攤開的掌心噴氣。所有前來尋他的牛,他都可以治愈。他將手放在牛身上,放在硬毛、熱軀及頸上,將治愈的力量傳到手中,一遍遍複誦力之詞。一會兒,巨獸便搖搖身軀、略微甩頭,或踏步離開。他則垂下雙手呆立片刻,耗竭而空白。接著另一隻上前,巨大、好奇、羞怯、皮毛泥濘,帶著體中流竄的病症,在他手中像一陣刺痛、麻痹、熱流,一陣暈眩。“伊魯。”他會說,再走向牲畜,雙手放在它身上,直到感覺一股清涼宛如山泉流洩而下。
牛仔正在討論食用死於牛瘟的閹牛肉是否安全。帶來的存糧原本就不多,如今更所剩無幾,他們不想上馬奔走二、三十哩補充糧食,想切下當天早上死在附近的閹牛舌。
他已強迫他們煮沸所有用水,現下他說:“你們要是吃那塊肉,一年內就會開始頭暈,最後就會像它們一樣,盲眼癲癇而死。”
他們咒罵譏笑,卻相信他。他不知道自己所言是否屬實——說時似乎是真的。也許他想刁難他們,也許想趕走他們。
“你們回去吧。”他說道,“留我一人在這。這裏的食物夠一個人再待個三、四天。馬騾會帶我回去。”
他們聽完,二話不說,立刻上馬離去,留下所有東西:棉被、帳棚、鐵鍋。“我們該怎麼把這些都帶回村裏?”他詢問馬騾,它望著兩隻離去的小馬,說了馬騾的話。
“啊嗚!”它說,它會想念那些小馬。
“我們必須完成這裏的工作。”他說,它和善地看他。動物都很有耐性,但馬類的耐性最好,因為它們不求回報。狗很忠誠,但多為服從。狗是階級動物,將世界分為貴族與平民,而馬都是貴族,它們同意合作。他記得自己曾走在粗壯厚毛的挽馬腳邊,無所畏懼,頭上是它們溫暖的氣息,舒適安詳。很久以前。他走到漂亮的馬騾邊,對它說話,喚它親愛的,安慰它不讓它寂寞。
他又花了六天才診完東方沼澤的大牛群。最後兩天,他前往探視漫遊至山腳下的零散牛群,其中許多尚未受感染,因此他得以保護它們。馬騾未上馬鞍馱他,讓路程更輕鬆。但食糧已告罄,他騎回村子時,頭暈目眩,手腳發軟。他將馬騾留在阿楊的馬廄,又花了很久才到家。艾沫兒迎接他,責罵他一頓,試圖讓他進食,但他解釋自己還不能吃東西。“我待在疾病的田野,身陷疾病時,覺得反胃。一會兒我就能吃東西了。”他解釋。
“你瘋了。”她非常生氣,這是甜蜜的怒氣。為什麼不能有更多怒氣是甜蜜的?
“至少洗個澡!”她說。
他知道自己聞起來是什麼味道,於是謝謝她。
“你這一趟,阿楊要付你多少錢?”燒熱水時,她質問。她依然十分憤慨,因此說話比平常還直。
“我不知道。”他道。
她停下來瞪著他。
“你沒定價碼?”
“定價碼?”他暴喝,接著想起他不是原來的自己,謙卑說道:“沒有,我沒定。”
“這麼天真,”阿賜氣呼呼地說:“他會剝你的皮。”她將一壺滾燙熱水澆入澡盆。“他有象牙幣,”她說:“叫他一定要付象牙幣。在外麵挨餓受凍十天,為了醫治他的牲畜!阿三隻有銅錢,但阿楊付得起象牙幣,先生。如果我幹涉了你,很抱歉。”她提著兩隻水桶衝出門外,朝幫浦走去,近來她決計不用河水。她睿智又和藹。他為什麼和那些不和藹的人住了那麼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