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得看我的牲畜是不是都醫好了。”阿楊隔天說道,“這樣吧,要是它們撐過這個冬天,我們就知道你的治療管用,牲畜都很健康。不是我不相信你,隻是講公平嘛,對吧?如果治療不管用,牲畜還是死了,那你也不會拿我現在想付你的錢,可不是?消災!但我也不會要你等這麼久都沒領到錢。所以,這是預付款,這樣一來,我們現下扯平了,是吧?”
幾個銅錢甚至沒好好裝在袋子裏。伊裏歐斯必須伸出手,牧場主人將六枚銅板一個個放在他掌心。“好啦!那就扯平了!”阿楊說,語氣慷慨。“或許過兩天,你能去長池牧場看看我那些滿周歲的小牛。”
“不行,”伊裏歐斯說:“等我離開時,阿三的牛群就挨不下去了。那裏需要我。”
“甌塔客師傅,那裏不需要你。你還在東邊山脈時,來了個治療術士,他以前來過,是南岸人,阿三雇用他了。你為我工作,我會好好付你薪水。如果牲畜情況良好,說不定給得比銅幣還好!”
伊裏歐斯沒說好、沒說不好、沒道謝,一語不發離去。牧場主人看著他的背影,一啐:“消災。”
麻煩自伊裏歐斯的腦海升起,自從來到高澤,他還沒碰上麻煩事。他努力抗拒。有個力之子前來醫治牛隻,另一個力之子。隻是術士,阿楊說。不是巫師,不是法師,隻是治療師,牛隻治療師。我毋須怕他。我毋須怕他的力量。我不需要他的力量。我得見他,要確認、要確定。如果他做我在這裏做的事,便沒有害處,我們可以合作。如果我做他在這裏做的事。如果他隻用術,沒有惡意,像我一樣。
他沿著純井鎮雜亂街道走到阿三家,大概位於半路上,酒館對麵。阿三是三十開外的男子,飽受風霜,正在門口與人說話,是個陌生人。兩人一看到伊裏歐斯,顯得心神不寧。阿三走進屋內,陌生人亦尾隨而入。
伊裏歐斯走上台階。他沒進去,隻從敞開門口向內說:“阿三大爺,你在兩條河間養的牛隻,我今天可以去看診。”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說,他原本不打算說這事。
“啊。”阿三說道,來到門口,遲疑地哼了哼。“不用了,甌塔客師傅。這位是參白師傅,上山來治療牛瘟的。他以前幫我醫好牲畜、爛蹄症之類的。您看,您光是阿楊的牛群就忙不過來了……”
術士現身於阿三身後,真名是阿耶司。他力量微小,受無知、誤用及謊言玷汙腐化,但心中妒火熊熊。“我十年來都在這兒行醫,”他說道,上下打量伊裏歐斯。“有個人不知從北邊哪裏過來,搶了我的生意。有些人會因此吵起來。術士爭吵不是好事。也就是說,如果你是術士,是力之子,我也是。這裏的鄉親都很清楚。”
伊裏歐斯試圖說明他不想吵架。他試圖說明有兩人份的工作,試圖說明自己不會奪走此人的工作。但這些話都被此人嫉妒的酸液腐蝕,聽不進去,話未出口便讓嫉妒腐蝕了。
阿耶司看著伊裏歐斯結結巴巴,眼神更加傲慢無禮。他開口想對阿三說什麼,但伊裏歐斯說話了。
“你……你得走。回去。”他說“回去”時,左手像刀一般在空中劃下,阿耶司向後跌落椅上,瞪視。
他隻是小術士,一個騙子,有幾個差勁的咒語,或者狀似如此。如果他欺瞞,隱藏力量,是強大敵手,該怎麼辦?心存嫉妒的對手。一定要阻止他,一定要束縛他、為他命名、召喚他。伊裏歐斯開始說出束縛咒詞,那驚懼男子瑟縮躲開,畏縮在地,束手無策,發出微弱尖銳的哀鳴。錯了,錯了,我在做錯事,我才是邪惡,伊裏歐斯心想。他止住口中咒文,加以抗拒,最後喊出另一個字。接著阿耶司蹲踞在地,嘔吐抖縮。阿三瞪大了眼,想說:“消災!消災!”無傷無害,但火焰在伊裏歐斯的雙手燃燒,他試著將雙眼藏入手中,火焰在他眼中燃燒;他試圖說話時,口舌燃燒。
很長一段時間,沒人敢碰他。他一陣痙攣,倒在阿三門口,如今像死人般動也不動。南方來的治療師說他沒死,而且像毒蛇一樣危險。阿三告訴大家,甌塔客在參白身上下了詛咒,說了些可怕的話,讓他愈縮愈小,像火裏木柴般哀嚎,又倏然變回原樣,但吐得滿地都是。這也難怪,整個過程中,光芒都圍繞另一人,甌塔客像波動火焰及跳躍影子,聲音也不像人類的聲音。駭人的事件。
參白叫大家趕走那家夥,卻沒留下來看著。他在酒館灌了一品脫啤酒後,立即上路返回南方,還告訴村人,一村不容二巫,等那人或不管那什麼東西離開後,他也許會再回來。
沒人敢碰他。他們遠遠盯著那團軀體癱在阿三門口,阿三妻子在街上來回放聲泣訴。“晦氣!晦氣!”她哭喊,“喔,我的寶寶一定會死胎,一定!”
阿瑞在酒館聽了參白的故事、阿三的版本,及種種四處流傳的版本後,回家找姊姊。在最生動的版本中,甌塔客身形暴長十呎,以閃電將參白打成焦炭,參白才口吐白沫,全身發青,癱倒在地。
阿賜連忙趕到村裏。她直走到門口,彎腰俯視那團東西,伸手碰觸。人人都倒抽一口氣,喃喃說:“消災!消災!”隻有阿黃的小女兒看錯手勢,尖聲說道:“工作順勢!”
那團東西動了動,緩緩坐起。他們看到是那治療師,和原來一樣,沒火沒影,卻病懨懨。“來吧。”阿賜說,扶他起身,陪他緩緩走上街。
村民搖搖頭。阿賜是勇敢的婦人,但也勇敢過頭了。要不,就像他們在酒桌旁說的,勇氣用錯方法、用錯地點,你懂吧。天生不會法術的人就不該窮攪和,也別跟術士扯在一起。你看著吧。術士似乎和平常人一樣,但他們不像平常人;治療師似乎沒有害處,治好爛蹄症、暢通堵塞Rx房,這些都還好,但招惹了一個,你看看,又是火又是影,又是詛咒又是痙攣倒地。詭異。那人一向詭異。他究竟打哪兒來的?你倒說說看。
她把他拖上他的床,脫下他腳上的鞋,讓他睡覺。阿瑞晚歸,醉得比平常厲害,他一跌,額頭被壁爐柴架割傷。他流血憤怒,命令阿賜“把那喔師趕出黃子”,現在就把他趕出去。說完,他在灰燼裏嘔吐,睡倒在壁爐邊。她把阿瑞拖上床墊,脫下腳上的鞋,讓他睡覺。她去看另一人。他看來微微發燒,她把手放在他額頭上。他張開眼,麵無表情,直視入她雙眸:“艾沫兒。”又閉上眼睛。
她自他身邊倒退幾步,嚇壞了。
黑暗中,她躺在床上,想道:他認識賜與我真名的巫師;還是我說了真名?也許我在睡夢中說出來了。難道有誰告訴他?沒人知道我的真名。從來沒人知道,隻有那巫師還有母親知道。而他們都死了,都死了……我在睡夢中說的……
她心知肚明。
她手裏提著小油燈佇立,油燈光芒在她指間泛紅,使她臉龐泛金。他說出她的真名。她賜與他睡眠。
他睡到很晚才醒,仿佛大病初愈,衰弱無力。她無法怕他。她發現他完全不記得村裏發生的一切、那另一個巫師,連她在床罩上發現的六枚散幣也不記得,想必當時一直緊握掌心。
“那一定是阿楊給你的。”她說:“那個吝嗇鬼!”
“我說我會去……去河流間牧地看他的牲口,是吧?”他問,心中焦慮,再度露出獵物的神情,從長椅上起身。
“坐下。”她說。他坐下,卻局促不安。
“你自己都病了,怎麼治療牲口?”她問。
“還能怎麼辦?”他答。
但他隨即靜下來,輕撫灰貓。
阿瑞進來。他一看到治療師在長椅上打盹,便對她說:“妳出來。”她與弟弟踏出屋外。
“現在我這裏不會再收留他。”阿瑞說,對她擺出一家之主的架子,額前一道明顯的黑色傷口,眼睛像牡蠣,雙手顫個不停。
“那你上哪去?”她問。
“該走的是他。”
“這是我的房子,阿帚的房子。他留下來。要走要留隨你。”
“他要走要留也隨我。我要他走。妳不能什麼都說了就算,大家都說他該走。他不正常。”
“哦,是啊,既然他醫好一半牛群、拿到六個銅幣,他就該走了,是吧!他在這兒能留多久由我決定,我話就說到此。”
“她們不買我們的牛奶和奶酪了。”阿瑞哀叫。
“誰說的?”
“阿三的太太。所有女人。”
“那我就把奶酪扛去歐拉比鎮,在那裏賣。”她說道,“老弟,你顧顧自己的體麵,去把傷口清洗清洗、換件襯衫,你臭得像酒館一樣。”說完,她回屋內。“天哪。”她頓時痛哭出聲。
“怎麼了,艾沫兒?”治療師說,清瘦臉龐與奇特雙眼轉向她。
“沒有用,我就知道沒有用。跟醉漢說什麼都沒用。”她說。她用圍裙揩揩眼淚。“毀了你的,是酒嗎?”
“不是。”他說道,絲毫未受冒犯。或許聽不懂。
“當然不是。請你原諒。”她說。
“也許他喝酒是想成為別人,”他說:“想改變、想變化……”
“他是為喝酒而喝酒。”她說:“有些人就是這樣。我會待在奶酪坊。我會鎖上房門。附近……附近有陌生人。你好好休息。外頭很惡劣。”她想確定他會留在室內,避開危險,讓別人無法騷擾。稍後她會去村裏,跟一些通情達理的人談談,看能否遏止這些無稽之談。
她進村時,阿楊妻子阿黃等幾人都同意,術士為工作爭吵沒什麼新鮮,也沒什麼好激動。但阿三夫婦和酒館那幫人卻不願就此平息,因為這後半個冬天,除了牛隻瀕死,就隻剩這件事有得磕牙。“況且,”阿黃說:“我那口子可樂得付銅錢呢,他以為他可能得付象牙幣。”
“所以,他碰過的牛都站得好好的?”
“目前來看,都好好的,而且沒有新發病的。”
“他是正統的術士,阿黃。”阿賜說,語氣非常懇切。“我就知道。”
“親愛的,麻煩就出在這裏,”阿黃說:“妳也明白!這地方不適合他那種人。他是誰都跟我們無關,但他為什麼來這裏,妳就得問問了。”
“來治療牲口。”阿賜說。
參白離開不到三天,鎮上又出現陌生人:一名男子騎著好馬北上,在酒館請求下榻。村人叫他去阿三家,但阿三妻子一聽門前又有陌生人,便放聲尖叫,哭嚎著如果阿三再放一個巫人進屋,她的寶寶就得先死兩次才能出生。街邊上下幾棟房舍都聽得到她的尖叫聲,引來眾人——也不過是十、十一人——在阿三屋子及酒館間圍觀。
“哎,這可不行,”陌生人和善道,“我可不能讓孩子早產。酒館樓上會不會有空房間?”
“叫他去奶酪坊。”阿楊的一名牛仔說:“阿賜來者不拒。”這話引出些許竊笑和噓聲。
“往反方向去。”酒館主人說道。
“多謝。”旅人說,將馬牽往眾人指引的方向。
“讓外人物以類聚。”酒店主人說道。這句話當晚在酒店中複誦幾十次,讓所有人敬佩不絕,自發生牛瘟後,這句話說得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