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二折戲 鏡子背麵,不能說的秘密(3 / 3)

後來鏡子被歡喜親手打碎,並決定永遠對所知曉的一切保持緘默。

這個夢被醫院的來電吵醒。醫生獨有的冷漠語調,帶著消毒水味兒,徹底驅散困意和那一點酸楚的悵惘。

睜開眼,漫天亂雪消逝無蹤,窗外是個沉悶的陰天。歡喜撓著頭拿過鬧鍾,時針指向九點二十七。

她猛地翻身從床上跳下來,十分鍾解決掉洗漱,抓起帆布包衝出門。

換兩趟公交才趕到醫院,可巧綜合大樓的電梯正在維修。爬了十幾層樓繳完費,剛進住院部就聽見良爺爺在裏麵給奶奶唱昆曲《長生殿》。正唱到:“不比凡間夢,悲歡和哄,恩與愛總成空……”

歡喜站在病房門口,遲遲不忍進去打擾,想他倆這些年來真是挺不容易。

王玉良隻比郭碧漪小三歲,卻矮一個輩分,他得管奶奶叫“師娘”。

奶奶六十高齡收養歡喜,在這之前,已經孀居了二十六年。歡喜隻在黑白照片上見到過她的丈夫沈安南——上個世紀享譽盛名的“明緙絲”聖手,緙絲鼻祖沈子蕃後人。

跟旗袍世家出身的郭碧漪情定聯姻,本是一場完滿的天作之合。可惜兩人成婚後並沒趕上幾天安穩日子,青春年華都在風風雨雨中度過。唯一的獨子沈清平也在動蕩年月不幸早逝,郭碧漪思懷亡夫不願再嫁,後來機緣巧合收養了歡喜,才不至晚年膝下淒涼。

歡喜高考那年,噩運再次給了這個善良堅強的老人一記重擊。腦動脈瘤破裂令奶奶失去行走能力,從此身體便每況愈下,隻能在輪椅上生活。

王玉良原本是定州王氏緙絲的後人,卻成了沈安南的關門弟子。從十七歲起跟著學徒,完整繼承了這門手藝,出師後還和沈安南一起研發出雙麵異色緙絲。恩師家破人亡後,一直以徒弟的身份對師娘悉心照拂,從不逾越本分。

眨眼幾十年過去,送走了老伴,兒女也都長大,各自在外奔忙。同輩親朋相繼過世,隻剩這兩個孤寡伶仃的老人互相扶持,是彼此所有經曆的見證者。

靜水流深的坦蕩和默契,更像親人。大輩子從指縫溜走,恩與愛卻還浮在半空。或許這就是老一輩人對待感情特有的內斂含蓄,已經不必說破求證,也不需要俗世眼光的認同。

像良爺爺、郭奶奶這樣的非遺手工匠人,本就是清貧自守的代名詞。在繁花似錦的時代洪流裏,固守著無人問津的角落。十年學徒,十年打下手,十年操刀,再坐上十年冷板凳,用最簡單而頑固的方式,去傳承一門寂寞華美的手藝。

追求極致的結果,就是高處不勝寒。

“一寸緙絲一寸金”的織中聖品,被稱為“用刀刻的絲綢”,一件緙絲龍袍起碼要耗時四年。高高在上的皇家禦貢織物,從不曾飛入尋常百姓家。因此這門手藝向來隻以家族形式代代相承,且隻傳男不傳女。

做緙絲,意味著要耗費大量時間和人力,卻難以很快獲得回報。王玉良從蘇州刺繡研究所退休前,最年輕的手藝人也已經四十多歲。根本找不到肯來學的年輕人,願意了解的都所剩無幾。有些人心血來潮學一陣子,不僅學費全免,每天還有五十元補助,都覺得太累太枯燥,坐不住寧可回廠裏上班。

就連王玉良的兩兒兩女,也沒有一個願意繼承,更別提孫字輩。

在他們最年輕的時候,沒趕上好的時代發揚傳統手藝。如今連那點風雨飄搖的根基也快要散去,王玉良常落寞地感慨,緙絲最好的時代,或許永遠也不會來。

身為沈氏的遺孀,奶奶從未放棄。對老手藝人來說,這是一種責任,更是一種使命。

為了讓沈安南的“明緙絲”不至失傳,良爺爺便把師承所學,對歡喜傾囊相授。畢竟年事已高,眼神越發不濟,上課要戴兩副老花鏡。老人坐久了腰疼,手也控製不住地容易抖,教起來尤為吃力。

歡喜五歲那年,個子還沒有緙絲機高。他就這麼顫巍巍地把小姑娘抱到機台前,問:“織緙就像做人,講究的是腳踏實地,表裏如一,絲絲入筘。隻要有一點沒緙好,就要全拆了重來。你怕不怕苦?”

歡喜咧著嘴摸了摸那幅的百蝶穿花圖:“奶奶說,毛毛蟲變成蝴蝶很辛苦,美的東西都很苦。”

結果因為剛吃完蘋果沒洗手,百蝶穿花圖就此報廢,被奶奶罰用毛筆抄十遍《笠翁對韻》。她趴在桌子上淚汪汪抄了一整天,心想碰緙絲果然苦。

小小年紀的歡喜,就這麼被帶進一個古老斑斕的陌生世界。練書法、畫工筆、做縫紉、學蘇繡,紮紮實實打基礎。在第一次嚐試把經絲纏到木機上之前,她已經為此準備了七年。

長時間彎腰低頭做織造,對關節和肌肉的勞損都非常大。奶奶為了給歡喜強身健體,又讓她去學空手道。上大學後,選的是織染藝術設計專業,開始接觸到大量傳統紡織技術。她就是在一堂緙絲交流課上,認識傳說中才高好幾十鬥然而脾氣孤傲難以接近的張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