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車停進右側,雪亮的車燈照在歡喜臉上,連呼吸時鼻翼的翕動都清楚分明。濃密的睫毛顫了顫,她便在這時醒來。還沒睜眼就聞見絲絲縷縷的白檀氣息直往鼻孔裏鑽,連越湊得很近,上半身幾乎完全俯貼過來。
她一個激靈,發出土撥鼠的驚叫:“你幹嘛!”
說著已經舉起拳頭下意識揮出,險些砸在他下巴上。
連越反應迅速,弓起身子飛快地彈開,無奈地舉起左手,“給你解個安全帶。”
歡喜慢慢紅了臉,坐起來揉揉眼睛,發現身上還蓋著他的外套。拿起來看半天,沒認出是什麼牌子,在膝上小心疊好還回去,沒話找話:“很貴吧?萬一再弄髒了我可真賠不起。”
大晚上的,一驚一乍誤會了他,終究不大好意思。她一麵說,一麵覷他神色,看起來像是有點生氣。
等了半晌沒反應,隻得愧怍道:“對不起啊,我最近有點累,不是故意的。”
他果然不依不饒地扭過臉去,哼一聲:“不識好人心。”
歡喜訕訕撓頭,知道連越的脾氣,除了自戀到莫名其妙的程度,基本上還是個講道理的人,便耐下性子繼續哄,“師父大人有大量,咱奶奶說了,愛生氣容易長皺紋。你看你好不容易長成這樣,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的,為我氣出褶子來多不值當呢。”
連越聽完,果然拉下遮陽板的鏡子照了照,斜眼一瞥:“來不及了,你還是想想怎麼負責吧。”
負責?負什麼責,她也沒怎麼著他啊。歡喜痛定思痛,尋思破財這一劫是無論如何躲不過去,咬牙道,“負責就負責,這頓我買單。”
他露出想得美的神情,倒沒再說什麼,帶著她七拐八繞鑽進一條弄堂。
初冬的空氣很清冽,漫天長風浩蕩,一彎下弦月淺淺掛著。
歡喜亦步亦趨跟在後麵,遠遠看見幾盞紅色的竹燈籠浮在夜色裏,寫著“枕草炙”。
乍一看以為到了中醫針灸館,挑簾進去發現是家日式料理。院子不大,布置得相當講究,很有曲徑通幽的感覺。門庭前種了幾叢鳳尾竹,還有枯山水造景和青石引路燈。
時近午夜,店裏很空曠,隻有三味弦的琴聲在寂靜裏流淌。
連越跟老板很熟,用日語打過招呼,連菜單也不用看就輕車熟路點了一長串。
歡喜有點肉痛,齜牙道:“你悠著點啊,我真吃不了那麼多。”
連越驕傲地抬了抬頭,“那怎麼行,今天是個值得紀念的日子,得好好慶祝一下。”
“慶祝什麼?”
他垂下頭,湊近她神秘一笑:“恢複單身紀念日。”
她還是沒明白,“你真不打算繼續追薇薇安啦?她其實挺漂亮的……那,單身又有什麼值得慶祝?”
連越意味深長乜她一眼,“單身好啊。放下屠刀,才不會一葉障目。”
歡喜啊了一聲,“可不,打著單身的幌子,想跟誰好跟誰好。”
她顯然沒理解浪子回頭金不換的情操,是養精蓄銳,繼續遊戲花叢?不是。他敲著筷子剛想解釋給她聽,老板已經把兩碗熱氣騰騰的拉麵端上來,還有一小瓶吟釀和七八碟佐酒小菜。
歡喜立馬兩眼放光,埋頭進熱氣騰騰的麵碗裏,再也沒顧上聽他說什麼。
“剛才是誰嘴硬說不太餓?”
連越牽著半邊嘴角,慢悠悠給自己倒了杯酒,“這家店的廚子是劄幌人,拉麵做得最地道,湯頭是真正熬了十幾個鍾頭吊出來的。”頓了頓,又說:“和我小時候在日本吃過的差不多。”
歡喜拿木勺舀起來喝一口,果然濃鬱香醇,從喉嚨一直暖到胃底。
她滿足地舔舔嘴角,“你小時候還在日本待過,好玩嗎?”
連越習慣性地從兜裏掏出煙盒,捏在手裏轉呀轉,始終沒打開。半晌,說:“隻去過一次,我媽帶我去北海道找我爸。”
“哦……原來你爸在日本。”連越從來沒主動談論過私事,饒是辦公室裏八卦氛圍如火如荼,也一點沒扒出來他的家庭情況。大夥都猜這花花公子八成是個二世祖,至於父母何方神聖,至今成迷。
連越喝下半杯酒,拉麵一口沒動。
“他們倆早就分開了,但還有點債務問題沒解決完。我那時候隻有九歲,具體不太清楚。就記得那年日本的冬天很冷,雪下得特別大。在北海道待了差不多半個月吧,沒找到我爸,帶的錢也快用光了。正趕上那天我生日,我媽帶我去了家破破爛爛的拉麵店,也不知道怎麼跟人老板商量的,自己去後廚給我煮了碗麵。”
歡喜放下筷子,有點意外,不明白他怎麼會突然提起並不愉快的往事。
連越酒量實在不怎麼樣,兩杯下肚臉已經泛紅,像上了一半的戲妝,眼角眉梢都帶著桃花顏色,實在豔不可擋。
她按住酒瓶,“麵還沒吃呢,空腹喝酒不好。”
連越沒再堅持,剝幾顆烤銀杏扔嘴裏,說:“那是我吃過最好吃的拉麵,後來她再也沒給我做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