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阮富貴在燈下畫畫。她畫了洛雅站在壁畫前的背影，完工後一個人端詳著，仿佛畫上人的會隨時轉過身來，用他幽亮的星眸與她相對。她忽然想起以前在沈驚棲筆記上看到的葉未行畫像。愛一人人，就是這樣用心地描繪他嗎？
“阮姑娘，”門外傳來尹樺樺的聲音，“我能進去嗎？”
阮富貴把畫紙反扣，去給她開門。
“我有一件事情想請你幫忙。”尹樺樺說，“我要暫時離開書院，回家去小住一段時間。”阮富貴心裏羨慕起來，隻是不動聲色。
“我放心不下白先生。”尹樺樺說，“你能幫我照顧他一下嗎？”
她又補充道：“他吃慣了我做的飯菜，不過這個不用麻煩你，你隻要每天早晚兩次從廚房裏拿了飯給他送過去就行。平常陪他散散步，說說話……先生雖然習慣孤寂，但一個人，總有諸多不便……”
阮富貴點頭：“我能做到的。”她聽郎書渠提起過，那是一位品德才華俱佳的先生，自己來書院多日，還沒有去拜會過他，想來還真是有點說不過去呢。
尹樺樺目光落到桌案上，眼睛亮了一下：“阮姑娘你喜歡繪畫，白先生正好可以指點你呢。你知道嗎，他就是人們口中的神筆。”
阮富貴不在意這些稱呼，也沒有想到那個男人會與她的生命有什麼關係。隻是懇切地答應了。
“明天一早，我帶你去見他。”
清冷的晨光，素朗園中，背著行囊的尹樺樺攜阮富貴走過來。一個白袍男人坐在一棵巨樹下出神。
“那就是白先生。”
尹樺樺指給阮富貴看，然後揚聲喚了一下。
那男人從樹下起身，笑容淺淡，朝兩個女子望過來，空洞的目光始終有哀傷。
“先生，我要走了，托阮姑娘照顧你。她人很文靜，你會喜歡她的。”
尹樺樺說，“阮姑娘，拜托了。”
白一葦笑道：“很好。”
尹樺樺離開了，留下阮富貴陪著白一葦。
兩人靜默地漫步在清晨林中。阮富貴已經能夠心如止水，不論身邊的是何人，都不再緊張不適，不再覺得自己必須應酬誰。不怕惹誰不快。她沉在自己的內心，低著頭走路。
白先生也不說話。走了許久的路，拐一個彎的時候，阮富貴聽到他輕輕地“啊”了一聲，才發現他撞到一棵樹上，忙援手相扶。
那一棵槐樹正好擋在路上，白一葦笑道：“許久不來此，倒忘了它。”他的眼依然是空洞的，像一片浮雲遮蔽了的死水。
阮富貴心一動：“你的眼睛……”
“我的眼睛瞎了。”他聲音平和，將萬千曲折的過往淡去。
可他還能繪出那麼美妙的畫。
阮富貴去了白一葦的書房，看到他的畫，那些城堡和山巒，肅穆莊嚴的祭神場麵，還有無數的美人……白一葦會隨手抽出一張畫稿，講述那上麵的故事。
有很多事，都是她所知悉的。比如播善教的祭典，杏國宮中那位清麗溫雅的竹妃……
幫忙照看書房的資深弟子笑道：“阮姑娘也是這麼沉靜少言的一個人，真沒想到竟能投了先生的緣。也就八年前郎公子來的時候先生才這麼高興過……”
阮富貴笑，她能夠發現，白一葦淡然的語聲中，包藏了一個寂寞者得遇知己的喜悅。而她自己，在這位先生麵前，也有知無不言的暢快。這些年的經曆見識，足以與他相當。
“我已經很久不畫山水了。現在喜好畫美人。”白一葦說，“我曾經見過無雙的色，天下難覓，可惜自那以後，我的眼睛便失明了。”
然而那張臉卻始終浮現在她心裏。
阮富貴哀豔一笑，“我曾有過無雙的顏，世人為我癡狂，我也因此遭遇諸多磨難。後來，我失去了它。”
“哦？”白一葦訝異，“可是我聽說……”
“不過是把醜遮住罷了。”阮富貴扯下麵紗，暴露在他麵前，情知他看不見，自己心裏卻輕鬆幾分。
她忽然能夠麵對現在了。
她不再總是夢想著能夠恢複容貌了，失去了太久，她以為再也不會重新擁有。
就是這樣，不再遮掩，自欺欺人。她就要這樣，出現在人群中。
熱鬧的中午時分，阮富貴獨自坐在廚房外的水泉邊。來來往往的弟子們，第一次看到她的真顏，都無比驚訝。
縱使雙頰醜陋，她的倩影依然是迷人的，任是誰都會忍不住多瞧兩眼。她的靜默中又有一股淡淡的滄桑感，平添了高貴的氣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