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宮極大,在蒼青的夜裏一眼望不到近頭。整座宮殿燈火輝煌,將大雪紛飛的琉璃世界照的如夢似幻。
玉妝下轎時揉了揉酸澀的眼睛,這還是她在“初夜”之後頭一回來乾元宮,若非太後的眷顧,隻怕她這個棄妃,是沒有機會再入乾元宮的。
玉妝便在乾元宮宮人的引領下,順著依山勢而建的爬山遊廊往宣帝所居住的寢殿——瀛海走去。整座遊廊每三、五步處便懸掛著一盞八角宮燈,皎皎若明月,一路流光溢彩,蜿蜒到瀛海。
“宋才人,君上正在召見宗親,勞您移步至瀛海外的圍房稍等片客。”
乾元宮大總管李十全迎了上來,玉妝定了定神,果見瀛海外廊子底下有十來間小小的圍房,便撩裙子跨過那高高的門坎往圍房內走去。
小小的圍房內並不曾點地籠,連薰籠也未曾置辦,想來宣帝從不出入此處,這幾間屋子多是用來等候宣帝召見而落腳的偏廳。
李十全兒有些歉意道:“宋才人,這個是手爐和腳爐,還有炭盆子一會兒也會抬進來,少不得教您受委屈了。”
玉妝搖了搖頭:“勞動公公了。”
就算是顧太後打發她來辦差的,但她很知道自己在後宮中的位置。她隻是個無寵的棄妃,宣帝沒讓她在風雪裏等一晚上,已經是很禮遇了。
畢竟,初夜侍寢,她雖也是不情願,但回想起來多少還是有些感到難堪。
“喲,我當是哪宮妃子,”太和郡主冷不防推開圍房的門,漫天風雪便從她的身後湧了進來,“我就說呢!說是洛妃、馮昭儀,君上哥哥怎麼值得讓人這麼幹等著。”
既然宣帝召見恭親王,太和郡主會出現在瀛海也是理所當然,這一次,玉妝很得體的向太和郡主行了見禮。
太和郡主微微一怔,沒想到宋玉妝竟是大好了,見了她居然波瀾不驚,因笑道:“真真事別三日當刮目相看,看來,我們宋才人最會見風使舵,說話就將前塵往事拋在腦後,趕著巴結君上了。”
屋子裏已經很涼很凍人了,但比起和起太和郡主的尖酸刻薄,這都一切都算不得什麼,玉妝也不會理會她,隻靜靜的坐在圓凳上抱著手爐。
以她對太和郡主的了解,若她不理會她,便會逼急她,逼得她手足無措又向她叫囂。
她每每不就是以不理會太和郡主的驕傲而引得雲陽對她益發死心踏地嗎?即使如今,她與她的位置對調了,即使顧雲陽已不在她的身邊。
但,她與她的較量,最終總是她在她之上。
她有這個自信,即使身處深宮,亦如是。
“你就別裝了,”果然,才這麼一時片刻,太和郡主就沉不住氣開始變本加厲:“別人不知道你的底細,我還不知道麼?離了雲陽哥哥,你什麼也不是。”
“你,就是個一無是處的棄妃,憑你拿熱臉如何去貼君上哥哥,也不會改變什麼的。”
……
時間,似乎變得格外漫長。
早有準備的玉妝,倒也無礙,比這更難聽話,她早聽太和郡主說過了。而玉妝於太和郡主就像是無底深淵,無論她怎麼喊,怎麼叫,她似乎隻能聽到自己的聲音。
“別以為年下雲陽哥哥回來,你就想著守身如玉求他帶你出宮,”太和郡主氣得呼吸急促,周身直顫,滿頭珠翠叮叮當當輕搖亂顫,平日裏那帶著狡黠的眸子又驚又懼,竟是飄著層霧氣:“若你心底真有他,就不要害了他。”
說了這麼多,也隻有最後這一句說到玉妝的心坎上去了。
她是為了雲陽,才走上這條路的,那麼痛苦的一條路,她終於可以走得無怨無悔。若兩個女子同時喜歡上一個人,付出的多一些的總是愛得更深刻的那一個。
太和郡主或許愛的不比她少,但她永遠也體會不到,很多時候,喜歡一個並人不僅僅隻是占有;倘若真在意一個人,她最應當在意的不是他是否陪在她的身邊,而是他是否平安喜樂。
她隻失去了雲陽陪伴在她的身邊,其實並不曾失去心底那份深藏在心底的愛意。
而這一切,太和郡主始終不會懂得。
“宋才人,君上有請。”
就在屋子裏玉妝與太和郡主僵持住,冰冷到極限處,李十全適時的敲門打破了滿室的沉寂。
“看來恭親王殿下也該出宮了。”
還是那樣得體的起身,盡管玉妝穿著厚厚的多羅呢褂子,仍是走得端莊飄逸,臨出門前她望了太和郡主一眼,那一刻,她才知道,除了恨,她在她的跟前有多麼的軟弱。
太和郡主看她的樣子,兩團目光幽幽的,像殷紅的炭火,在白茫茫的大雪裏無力掙紮,最後燒成一片灰燼。
三個人的愛恨情仇,誰也不比誰少,她又有什麼意難平的呢!
“臣妾給君上請安,願君上萬福。”
瀛海的暖閣內溫暖如春,玉妝跪在鋪有波斯進貢的地毯上,隻覺周身是暖,心,也暖和了許多。也許,就算麵對厭惡她的宣帝,也總強於麵對憎恨她的太和郡主。
宣帝對她,隻是緣於她的父親,當中有很多誤會,自然,也有無限的可能。但太和郡主對她,即不是誤會,也絕無可能,此生,任誰也無可釋懷。
她如今,連太和郡主都不怕了,又何必畏懼一國之君。或許,那晚初夜侍寢,她便從來沒有怕過。
“那杏仁露朕已經吃過了,你轉告母後娘娘,說朕很喜歡。”
“是,臣妾會將君上的原話代到的。”
宣帝便不再言語,越過紫檀大案,見玉妝恭恭敬敬的跪在地上,一時有些不知失所措,他又如何不知母親的深意……
像杏仁露這樣的小東西,隨便打發個什麼宮人送來便成,可母親卻巴巴的打發了她來。他是應當拒絕,還是應當“笑納”呢!
他,應當毫無不猶豫拒絕才是,白日裏他已不斷告誡過自己的。
可這一刻,他又猶豫了,不斷搖擺在是與否之間,每見她一次,這種猶豫就不斷加劇,這令宣帝略感煩燥:“你且過來看看,這上頭可是你的題字?”
“啊?”玉妝聞言不免吃驚,是幾時她在宣帝的書畫上題過字。
可宣帝既然向她招手,她不得不走到禦前,在距離宣帝三步處的大案前停住了腳步。循著宣帝目光所及,卻是馮昭儀那幅“虎嘯山林”圖,想來裝裱之後,馮昭儀便命人將這幅畫送到宣帝宮中。
她望了眼上畫楣處那行纖弱的題字,淡淡一笑:“臣妾以為此畫陽剛有餘,而陰柔不足,故臨摹了懷素的狂草,因此體須一氣喝成,又恐奪了畫麵的風彩,故將題字弱化,隻如雲雁掠過……”
記得她初入宮侍寢那晚,也曾笑過的。那晚,她的笑容含羞帶怯極其嫵媚,相較於此刻,他還是第一次以一顆平常心見到她笑。
淺淺的,吹氣如蘭。
她的聲音也很清柔,與她品評,不止悅耳,簡直令人如沐春風。
“呃,”玉妝一氣說了這麼多,見宣帝一言不發,隻是深深看著她,她不由的垂了頭,心想,是不是說的太多所以過頭了。
“朕隻是有些驚訝你在書法上的修為,”宣帝的確也有些驚訝,許是見慣了後宮的鶯鶯燕燕,每一次見她,她的清麗淡雅,總令他耳目一新,因笑道:“這句詩,還有半句不曾題完罷!”
“是,”玉妝點了點頭,才想起那日因宣帝突然駕臨碧芸宮,她因急著離開,隻匆匆寫了一半,就摞下來。
宣帝從象牙雕的筆架上取出一隻白玉湖筆,在盛滿朱砂的天青色端硯中輕輕一蘸遞給玉妝:“過來將它補全了吧!”
玉妝不得不再走近兩步,與宣帝僅一步之遙,她已能清楚嗅到國君身上時不時飄來的龍涎香,興許是融合了他身上溫熱的氣息,十分甘甜,濃而不烈。
她一直不喜過於過於馥鬱的香薰,可她卻意外的喜歡上了這種味道。
“怎麼了?”
見她遲疑,宣帝不由的往前坐近了一些,他穿著明黃的緙絲龍袍,外披紫貂端罩,繡有雲紋的闊袖又寬又大,輕輕一掃,衣袖間的龍涎香撲麵而來,恍若薰風吹得人睜不開眼,隱隱有些許迷離。
“朱筆乃君上禦用之物,臣妾不敢僭越。”玉妝連忙定了定神,她這是怎麼了?竟有那麼一絲心慌意亂。
怎麼,他有那麼令人感到害怕麼?自她入內殿以來,他沒說過一句重話呀!好吧,他承認,她第一回侍寢他是過於“嚴厲”了些,但那時,他不是正在氣頭上麼?
倘若,他從一開始就知道她的為人,就算他是宋文修的女兒,他也不至於如此為難她……
宣帝不再猶豫:“朕說使得,就是使得。”
玉妝這才伸手去接,可因宣帝執筆太久,飽蘸的朱砂從筆尖處溢了出來,滴了兩滴灑在畫麵上,紅紅的,無比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