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數日的陰霾總算是都淡去了。夕陽西下的時分,天竟也突然透晴了。
晚霞夕嵐,相映絢爛。庭院裏翠綠的樹影靜靜地投印在漫天的清靜中,隨著空翠的水汽飄落,和潤陰涼,清爽怡人。
此時的夕陽正好。天宇方沐之際,呼吸到的盡是春天的味道。清新恬淡,卻又纖塵不染。直叫人心裏累積了整整一冬的寒冰飛速消融,對溫暖陽光的渴望、不安而瘋狂。
容千青順著園子裏的漢白玉階步下,小心地躲開牆角琉璃黃瓦下初生的心綠嫩滑的苔蘚。
因著心情好,他彎腰扯過一絲從磚縫裏抽出的細細的何首烏青藤,叫人帶了身後隨著的顏淵覓上前,拿給她在手裏把玩。
他又親自牽了女兒的手,一路走,一路教她識記些花草名稱。
他倒是沒想到這雨一停,不待樹上爬滿了綠,天氣便迅速轉暖了起來。所以還未出大門便覺得穿得有些厚,背上也略微出汗潮潤了。
然而他卻又是極為重視外表的人,自然是萬萬不至於為了這點兒事便折回去更換衣服的。
於是便隻叫人給已打扮停當的顏淵覓褪了件鬥篷,便帶了她,一行人一路沿著複道上的陰涼處不急不緩地走著。
暮春時分,禦花園裏的海棠尚未出牆。而報春的桃花、梨花、山茶,卻早已溶溶地綻出了濃濃的花苞。
他心情甚好。隻覺得一路上宮裏各處的黃瓦紅脊,沒了青翠的掩映,花木的幅琉,更顯得金碧輝煌。
簷下的畫棟雕梁,彩繪典麗,雕鑿精巧。
日複一日,直到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路徑,沒有了眼花繚亂,便隻剩清新別致,叫人滿心說不出的安詳靜謐。
不想再走不多遠,便迎麵碰上了正順著蜿蜒的卵石小路迤邐而來的韓嫣。
韓嫣原本是出名兒的桀驁孤僻,一向以清高自戒。
在皇帝和位高權重的侍君麵前雖然很難看得出來,但就宮裏各處傳出來的話來看,他不怎麼願意與人主動交好,即便是自己宮裏的宮侍也不怎麼喜歡搭理說話,更別提有什麼人能值得他信任到出門時帶著的了。
此刻他身後卻跟了幾個人,手裏捧著些禮盒似的物事。
一行人見了容千青,便忙停下腳步行禮請安。
韓嫣無故失了孩子的事情,整個後宮也都已經傳遍了。容千青自然也是有所耳聞的。
然而現下一看,他雖是仍在休養之中,妝容清新淡雅,卻早已沒了半分憔悴之意。
他便不由得暗歎這位名聞京城內外的大家閨秀,果然頗有風範。
然而隻寒暄幾句話,便發覺他那曾經滿懷自信的清朗纖笑早已不複存在。話裏話外好像看什麼都是淡淡的。
神韻不再清晰可見,變成了幾乎是霧裏看花的迷蒙。
韓嫣命身後宮侍將手裏捧著的填瓷青花茶盒奉上,嘴角掛著淺笑,恬然道,“皇上恩典,臣侍前些日子回娘家省親。這是富陵園的依蘭香茶。臣侍從家裏捎了些,也給端侍君嚐嚐。”
言罷他親自拆封,給容千青過目。
容千青隻看了一眼,便吃了一驚。
這富陵園的茶,一向是做貢茶進京的。然而當地茶園又的確年年都在減產,到如今,每年便隻能產上數十斤。
數目不夠,宮裏又不停地催著要,當地官員便不得不上書請旨,尋了些模樣十分相像的茶來進貢。
而真正到了宮裏,便也隻有文源閣能得些真品。其他各宮,就多是那些贗品了。
容千青久在文源閣,兼之習性敏感機巧,不用仔細考究,便能品得出這茶的真假之別。
此時韓嫣一呈上,他便立馬清楚:不論色澤、香氣,這的的確確是富陵園的真品。
韓嫣是鳳翔府簽判的兒子。他的母親,尚且不過是以京官身份,充任的州府簽判。後來因著韓嫣品級的晉升,才得以長期留任京城。所授其母的官職,也不過是略有提升。按理說是絕不可能有這個本事得到這種貢茶的。
容千青心知,若不是他家裏另有發達的生財門路,便是他花費了大力氣的。
清明政治,前者自然不大可能。那便必然是後者了。
他敏感而又驚異地發覺:麵前這人,不再是以前的韓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