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念遠把車子開出來，看見何尋愣愣地站在那裏，一隻手緊緊地捏成一個拳頭，整個纖瘦的身影也緊張僵直，就像一根緊繃的弦，一撥就會斷了似的。
他想按喇叭提醒她，但是想了想，直接下了車。
“小尋？”
何尋一怔，馬上向著車子走去，拉開車門的時候，黎念遠叫住她：“小尋，你確定真的要去？”
何尋臉上閃過一絲慌亂：“當然，我們走吧。”
黎念遠沒動：“小尋，你究竟是想懲罰誰？你自己嗎？”
何尋的手一顫，門把從手指上滑脫。
“我知道你的心情，方牧原應該為他所做的承擔罪責，可是，你覺得，他現在的樣子，和受法律製裁相比，哪一個更加嚴酷？你判了方湛喬無期，那麼你自己呢，你這一輩子，是不是也要陪著一起服刑？何尋，我知道你有多愛你爸爸，可是你這樣折磨自己，你爸爸，真的會覺得寬慰嗎？”
黎念遠說話一向婉轉而含蓄，可是今天卻一針見血，他知道，隻有刺到了她心上的最痛處，她才會從對自己的負疚感裏清醒過來。
何尋臉色蒼白地堅持：“我要給我爸爸討個公道。”
“用你一生的幸福為條件？”
“我不愛他了！”何尋叫起來，“我怎麼還能愛他！”
“你等了他八年，所有的感情能這麼快就蕩然無存？你真的想看見，他在法庭上指正自己已經昏迷不醒的父親？小尋，你隻是對你爸爸太愧疚，你覺得對不起你爸爸，所以一定要和方湛喬分開，不是嗎！”
“我什麼都沒為我爸爸做過，還愛上了不該愛的人……”何尋絕望地掩麵。
“從來沒有應不應該！何尋，他沒有犯罪，你更沒有！”黎念遠的情緒極少這樣的激越，“你不用賠上自己的一生，去承擔你根本不用承擔的罪責！”
何尋固執地辯駁：“可是爸爸走得那麼痛苦，他一定不安心！”
“小尋，你現在的樣子，才會讓你爸爸更不安心！”黎念遠忍不住扳住何尋的肩膀：“你現在能不能清楚地告訴自己，你可以，徹底忘了那個人！”
何尋突然像寒風中的蟬一樣顫抖著發不出聲音，頭恨不得縮進胸腔，像是要把自己徒勞地隱藏起來，永世不再見人。
半晌，她捂住臉喃喃：“可是……我們再也不可能回到過去那樣……”
“小尋，為什麼一定要回到過去呢？”黎念遠：拍著她的肩膀，聲音放柔了，“現在，隻要你願意，你也可以讓一切成為你喜歡的樣子，不是嗎？”
何尋忽然想到那輛被卸掉座位的自行車，方湛喬把後座又裝了上去，於是，她又可以坐在後麵摟著他的腰，和他一起去做想做的事。
還有方湛喬，他不再是那個率性無憂的少年，但是他愈加火熱而深摯的愛，讓她享受到前所未有的切入骨髓的美好。
往日之日不可追，而她選擇的是，為了救贖對過去的愧疚，把自己現在和將來所有的希望，都全部埋葬。
“小尋，我相信，對何叔叔最大的告慰，應該是，你能夠得到幸福。”
黎念遠輕輕地，卻非常肯定地說。
黎念遠把車倒了回去，把何尋帶回家裏：“這些天你太累了，還是先好好休息一下。”
他給何尋準備了點水果和點心，幫她帶上了門，沒有再進來過。
的確很累，但是何尋不知道怎樣讓自己休息，她找出了以前爸爸和她一起拍的照片。
從她還很小，被爸爸抱在手裏，到少女亭亭玉立，依偎在爸爸身邊，爸爸的眼神從沒有變過，寵溺，滿足，似乎懷抱整個世界。
爸爸說：“小尋，隻要你開心就好。”
她的眼淚滴在照片上：“爸爸，我是不是太自私了，沒有他，這輩子，我可能，都不會開心了。”
第二天早上她起來的時候，看到房門前塞進了一張明信片。
她的心跳加快了一拍。
那天她和方湛喬在大學閑逛的時候，曾經去過大學邊的一家小咖啡店，那裏點一杯咖啡會送一張明信片，隻要自己寫好想說的話和郵寄地址，約好寄送的時間，咖啡店會幫著在指定的日期寄出去。
他們約好寄給對方，但是各自背對著寫下了想說的話，郵寄的時間也都是自己定的。
方湛喬邊寫還笑她：“這下你滿足了？比大學生還幼稚了吧。”
沒想到不到一個星期，他的明信片就寄到了，應該是黎念遠到報箱拿每天的早報時，幫她帶過來的。
她吸口氣撿起那張小卡片。
黑白的背景上是一輛自行車，後麵有一條花朵擁簇的小路逶迤通向遠方。
她翻到背麵，是方湛喬的字跡：“何尋：第一站，你想去哪兒？”
她腦子還有些混沌，愣了一下才想起他的話：“等我回來，把那輛車完全裝好，就帶你去旅行！”
下麵還有一行字，字跡比上麵小很多，似乎帶著一種不確定的企盼：“下周三，那個大學門口，我還能不能，等到你？”
寫這張卡片的時候，他還沒有向她說出一切，那來之不易的兩天時光，他一定和她一樣的貪戀。
但是他已經做好了坦承一切的準備，所以，也忐忑地預見到了，她後來不留餘地的決定。
這是他留給自己的，最後一絲微薄的希望，那輛自行車，世上獨一無二，他花了近十年的時間，總算可以拚裝完成。
她想起那天醒來看見他，窗外是數日徘徊不去的霧霾，一時幾乎晨昏難辨，他開著一盞落地燈，仔細地往車上裝著一個她根本看不清的零件，眉頭微蹙，認真到近乎虔誠。
那一刻她告訴自己，如果每天不管醒來還是睡去，身邊都能有這樣一個人，那麼她定然可以，不怨過往，不懼將來，安守現在。
這人生最極致的幸福，她又何嚐不是，一樣的渴盼？
手機短信鈴響了起來，是路佳音：“恭喜又老了一歲！我是不是第一個祝你生日快樂的？”
何尋完全不記得今天是她的生日，再看一下手機上的時間，果然是今天，而且，今天，就是周三。
方湛喬說過他去美國最多一周，現在說不定已經回到N市，而且他算準了，在她生日這天，收到這張卡片。
今天，他會在他公寓邊上的大學門口，一直等她嗎？
屏幕上的日期暗了下去，何尋拍拍臉讓自己清醒一些，打開房門走到前廳。
黎念遠已經在等她：“小尋，我幫你去煮麵。”
外公過世後，每一年的生日早晨，黎念遠總是會為她煮一碗麵，他並不擅長廚藝，但是出於一貫的有條不紊，他每次都能相當成功地端出一碗味道不錯的長壽麵。
他曾經好像隨意地說過一句：“要是每年的今天都能幫你煮一碗長壽麵，好像也不錯啊。”
何尋心不在焉地吃了一口麵條，突然聽到黎念遠急切地提醒：“哎，第一根，不要咬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