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決定了?”
我點一下頭。
他的手搭上我的肩膀,好像要安慰一隻小小的狗。是的,小小的狗。在這個巨大的家裏,我大約就是一隻滑稽而愚蠢的小小的狗。
“濯瑒,是真的決定了麼?”
我抬頭,說“是”。
“現在你是明白的對吧,是自己要決定的,對吧?”他重新問,仿佛一再的要確定。
我輕輕笑。人類就是很奇怪,為了不必以後自己負責任,總是要一再的確定別人的回答。就好像,餐廳裏,做完記錄的侍者,總要重新報一遍你所點的菜單。
可是閔浩忠,他對我而言,就像是父親般的存在。
有時候,甚至超越了父親。
於是我鄭重的回答,“是的,我決定了。去告訴媽媽,我真的這樣決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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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機在三亞機場降落。是在晚上九點多。蝶語忽然感覺自己聞到一股海洋的味道。
小楊來機場接她。湯近輝的朋友。又瘦又黑。
蝶語沒有認出來。因為湯近輝拿給她的照片裏,是個白且矮的胖子。
“周小姐吧?”他伸出黑瘦的五個手指拉開車門,“走吧,湯總已經招呼過了。”
蝶語有些猶豫。“你是小楊?”
“啊。”他嘿嘿笑著,“海島的風疵嘍人,是個鐵就生鏽。認不出了吧,之前還見過呢,海生開影展那會兒……”
他的話忽然生生頓住,展開滿臉的皺,幹幹的笑了幾聲,“走吧,酒店已經訂好了。先住下,明天帶您去逛一下。後天去海口。到了海口,可就等於是回自己家了。”
蝶語也跟著笑一下,上了車。
小楊訂的房間,在六樓。他們搭電梯上去,小楊送她到房間,然後道晚安。他的房間在隔壁。
蝶語衝涼,然後拉開厚厚的窗簾,裸身套一件大的舊的薄羊毛衫,坐在大大的窗台上,抽一根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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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年人的世界,就是所有秘密都是公開的,但是你隻能在心裏明白它是公開的,任何時候都要把它當作一個秘密來對待。”
濯瑒正襟危坐,後腦勺看上去單純無辜。“說的簡單點,律師。”
閔浩忠扶了扶額頭,“簡單點,就是少說話。”
濯瑒點頭,“記住了。”神色有些黯然,“直接這樣告訴我就行了。”
閔浩忠搖頭,“成年人的說話方式你總得習慣,並且學會。不過我不介意你像背課文一樣背下來。”
“知道了,”濯瑒眼神耷拉下來,“背課文我還是可以的,我會好好背的。”
他把筆記本扔到旁邊。忽然長時間的靜默。
閔浩忠輕輕的溫柔的笑了下,撥通一個號碼。
濯瑒靜默,隻聽見閔浩忠耳語般的幾句話。
然後他聽見閔浩忠扣掉電話的聲音,然後他淡淡笑笑,說,“周小姐,現在,在海邊呢。”
濯瑒那個黑黑的腦袋,始終背對著他,沒有任何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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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蝶語在午夜12點打開電視機。
然後在12點20分撥打了小楊的手機。
“送我回機場。我要回去。”她的聲音急迫而且顫抖。
眼睛裏充滿淚水。她努力把眼淚控製在眼眶裏。那時候,她一心想要回去,並沒有想為什麼。
隻有宮發臣才會讓她這樣失去理智,無法控製。
他再婚了。
這一次他娶的是國會會員的千金。鄭寧寧。
那個女孩,蝶語見過。售書會上,讓她畫了足足三個小時的蝴蝶。
嗬嗬。簡直是一個大笑話。
他竟然娶一個小女孩。鄭寧寧。她滿二十歲了嗎?
還在讀書。那個小女孩不是還在讀書嗎?
他們的重逢到底算什麼?
周蝶語你又在奢求什麼呢?你以為那算什麼。
小楊把她送到機場。什麼也沒說。
她在機場坐了一夜。
內心空悶煩亂。知道自己又回去了幾年前的周蝶語。狼狽可笑。
小楊始終坐在旁邊。蜷縮在座椅上,打著瞌睡。
蝶語很久之後才發現,他一直沒有離開。
小楊和湯近輝一樣。市儈凡俗。卻淳樸善良。
海生的朋友,似乎都是這個樣子……
周蝶語,你真可笑。
她用力的捶打胸口,大堆的眼淚終於洶湧而出。
蝶語輕輕叫醒小楊。並且對著他笑了笑。
“我們回去吧。”她說。
小楊揉揉眼睛,“回哪兒?”
“回酒店。”
“噢。”小楊回答的很幹脆,起身就走。依舊沒有多問一句。
蝶語站在海南機場黎明的天空下。微微抬頭,仰望一片初始的清朗。做了一個深呼吸。然後上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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濯瑒回到家的時候,父母正在吵架。
他們的吵架是很少聲息的。卻讓整個客廳都充滿肅殺的氛圍。
濯瑒穿過客廳,光腳在地板上發出輕輕的空洞的聲音。
他們並不看他。他也並不看他們。
已經習慣。這樣的相處。並沒有什麼不自在。爺爺的遺囑確立了他在家族的地位。所有人都默默看著他。
他們當然隻能這樣看著他。
他進去房間,關門的時候,聽到父親的聲音。
“既然這樣,不如我們選擇離婚。”
濯瑒的腳步頓了一下。他停下來,等待媽媽的回答。
“我當然也希望離婚。隻要你在合約上簽字。”
濯瑒沒有聽下去。他嘭一聲關上門。
有一份合約。他大約知道。也明明白白讀過。在十四歲那一年。
但是他並沒有讀懂。
閔浩忠說,合約大約隻說了一個問題,你的終生監護權在他們離婚後隻能屬於一個人。
簡單的說,大約隻有一個意思,“盛世”的財產隻能屬於他們中的一個。
那我呢?濯瑒問。
閔律師笑笑說,孩子,如果我這樣講你也許會明白:“盛世”是一個大蛋糕,他們都想一個人吃光。至於你,你隻是裝蛋糕的那個蛋糕盒。
十四歲的濯瑒正在玩電動,他頭也沒抬,隻是忽然說,“閔律師,我是個蛋糕盒,那你是吃蛋糕的刀叉嗎?”
一份蛋糕,除了蛋糕、蛋糕盒,也就隻剩刀叉了。濯瑒習慣什麼事都分給閔律師一份。這一次,也沒有落下。
隻是閔律師忽然淡淡笑笑。沒有回答。
濯瑒停下手裏的遊戲,抬頭看他,“是不是我又說錯話?”一臉懵懂。
閔浩忠搖搖頭。
很久之後,他輕輕拍拍那個孩子的腦袋,“你永遠也不會錯。因為你很昂貴。”
這一點濯瑒非常明白,在以後長大的日子裏,他也更加的明白:他的確非常的昂貴。
當他窩在巨大的床上,重新打開電動時。有人敲門。然後門被推開。
爸爸走了進來。
濯瑒覺得自己全身的神經瞬間繃緊起來。
遊戲開始了。他的手操縱屏幕上的怪物。開始廝殺。
爸爸就坐在他旁邊。
一個男孩對爸爸的感情,是奇異而無法取代的。
即使不曾得到。也常常無法改變。
濯瑒的遊戲玩的並不順利。很快受傷。很快流血。然後死掉。
爸爸就一直靜靜坐著。
濯瑒終於受不了,“你幹嘛還坐在這裏?”他回頭大喊。
這個他生命中多餘的男人。從來都是他生活中的缺失。隻是因為遺產嗎?因為大筆的遺產所以現在開始願意坐在這個傻兒子身邊。
濯名義淡淡笑了笑。
“跟小時候一樣呢,一不開心就大聲喊。”
濯瑒閉緊嘴巴。他從來都不掩飾自己的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