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文化形態,它絕對不像“中學為本”一樣,散發出沙灘上死魚的腐臭氣息。它也運籌帷幄,殫思極慮,以武器的批判和批判的武器的大鋸,一一去鋸斷從政權到文化、從經濟到風習……這封建社會賴以生存的種種製度。當西方的工業化文明席卷全球的時候,它期盼在封建社會的墳場上,崛起一個繁榮、富強的中國。
它也不像“兩學為體”一樣,隔著大洋拋灑一串串妓女般的媚笑。它既恐懼兩方現代文明,多少年裏,這文明總是和帝國主義的侵略穿著一條連襠褲。它又害怕資本主義的生產力,這邪派高手一旦進來,便會一腳踢翻中國這隻布滿小生產者的馬鈴薯的口袋。貧富不均由此派生,爾虞我詐由此繁衍,男耕女織將何尋?田園牧歌將安在?
它像個詩人,充滿詩意地描繪著中國的出路:
一邊徹底地拋棄封建社會那又長又臭的裹腳布,一邊斷然杜絕西方現代文明那光怪陸離的霓虹,對我們社會和倫理的誘惑。以自己的文明資源及世界上獨一無二的人力資源,跨越資本主義工業化文明,直接進入“兼相愛”、“交相利”的大同境界。
它像燕子築巢,嚴格地在兩類人——文化人與非文化人裏,選擇著自己的載體:
它看文化人,即知識分子,從孔孟之道到宋明理學,他們是傳統文明的招魂揚幡者,傳統價值觀的衛道士,是附在封建社會軀體上見頭上有肉就去舔頭、頭上爛了就去舔腳的一群跳蚤。19世紀50年代爆發的太平天國運動中,太平軍所到之處,無不推倒孔像,搗毀學宮,焚燒典籍,破壞文物,“凡俘之人,每視其人之手,如掌心紅潤、十指無重繭者,恒指為妖;或一見即殺,或問答後殺之,故所見筆墨者,非怪誕不經,即粗鄙俚俗”……
“春江水暖鴨先知”,知識分子又是西方文明的心儀者,西方文化的傳播者。在時代的暗房裏,他們在進口的膠片之上,衝洗出了一個幾千年的中國的嘴臉:封建主義,專製主義,禁欲主義,宗法主義,平均主義……
他們將膠片踩在腳底下,衝出暗房,好似衝出一個幽深漆黑的曆史隧道。此刻,站在原野平川之上,沒有比盧梭、華盛頓、法國革命綱領、美國獨立宣言,更能讓他們感到長風掠耳;也沒有比天賦人權、民主、自由、平等、博愛,更使他們覺得陽光如瀑。為了這片古老而又苦難的土地,他們之中的佼佼者甘願走上險峻的高加索山,去做那個任憑鷲鷹叼去眼珠也要盜得火種來的普歲米修斯……
中國隻要秦皇漢武,還有“隻識彎弓射大雕”的成吉思漢,卻長久地不需要普歲米修斯。在20世紀最初的十年,從梁啟超、嚴複、孫中山,到鄒容的《革命軍》,陳天華的《猛回頭》、《警世鍾》、《獅子吼》……雖然以彗星般奪人眼目的光芒,照亮了曆史的天空,可終歸也如彗星一樣,很快便和他們的一部嘔心瀝血之作——辛亥革命一起,墜落在長夜難明、雲厚天沉的封建暗空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