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裏,知識的多寡與道德的高下成了反比。如果僅僅是一介書生之見,猶如癡人說夢,沒有誰會去當真。可它一旦被這種文化形態奉為了金科玉律,而且這一文化形態,好似粉妝玉琢的西施招搖過市,其盈盈眼波勾走了越來越多的人,最終和20世紀的曆史雖未舉行公開婚禮,卻有了事實婚姻之後,知識分子在中國的坎坷與劫難,就是自然和必然的了。
這究竟是一種什麼文化形態呢?
它憑何種魅力,與曆史如膠似漆、耳廝鬢摩呢?
這種文化形態,被思想史學者們稱之為民粹主義。
上一個世紀之交的中國,病人膏肓,積重難返。一切為之憂心如焚的誌士仁人的心裏,大抵悲愴而又激越地鳴響一曲二重變奏,一曲彼此的音符和旋律不時發生衝撞的旋律——
要高張民族主義,就必然會維護民族文化、民族傳統中不少獐頭鼠目的東西,而正是它們在漫長的歲月裏,蛀空了一棵原本根深葉茂、遮天蔽日的大樹;
要實行民主主義,就遲早得讓國人睜開眼睛,而穿過太平洋的風浪,西方文明一旦登陸,黑黝黝的鋼鐵巨獸便會吞噬我們廣袤的鄉村,在奇光異彩、風流不盡的霓虹女妖的撩撥下,人們一直“陽痿”著的私念,將會堅挺地勃起……
在民族主義和民主主義的兩難境地之間,民粹主義就這樣脫穎而出了。
它是砂紙和凡士林,將民族主義與民主主義各自的毛刺打磨幹淨,讓那曲二重變奏看上去似乎油光閃閃;
它是教堂和唱詩班,讓多年以來誌士仁人們左奔右突、躁動不已的靈魂,從此得到洗禮和安寧;
更重要的是,它依然是一把高舉的革命之劍,它隻會刺向敵人——帝國主義、資本主義、封建主義,看來卻不會刺傷本民族文明自身。
難怪它的劍影,幾乎遍及世界上所有亞細亞生產方式的國家:
在印度,聖雄甘地舉起過這把劍,在印度尼西亞,蘇加諾舉起過這把劍。在本世紀六、七十年代的非洲,形形色色的“社會主義”劍鞘裏,其實插著的也是這把劍。在上個世紀的俄歲斯,因為廣泛存在的農村公社殘跡以及東正教的傳統,民粹主義不但在實踐上風行一時,而且赤裸裸地穿起了理論的外衣。普列漢諾夫和列寧,曾經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折斷了這把劍,將它丟進了十月革命的爐火中……
於是,民粹主義也為中國的造反者們所喜聞樂見,因為20世紀二十至四十年代的革命實踐,正是以農民為主體、以農村為根據地的武裝鬥爭,即農民革命戰爭的實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