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民粹主義因素、道德主義因素和實用主義因素的摻入,似乎是馬克思主義早期在中國的傳播發展中最值得重視的幾個特征”(李澤厚《試談馬克思主義在中國》);
那麼,隨著重視農村、發動農民、最後以農村包圍城市的中國革命的勝利,民粹主義,便猶如1979年中越邊界的崇山峻嶺裏蜂巢般密布的地雷,似乎在新中國的意識形態領域裏有了廣泛、深厚的基礎。
不過,這一文化形態依然沒有自己獨立的理論品格,它常常和馬克思主義混合在一起。當我們稱道“山溝裏的馬列主義”之時,好似當今一些寫手用電腦給報紙的周末版寫作,搞不清楚打出來的究竟是炙手可熱的稿子,還是一張張活蹦亂跳的鈔票,我們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在讚美馬克思主義,還是在謳歌民粹主義……
開國之初,民粹主義躺在曆史的床上,和曆史大抵還相安無事。
很快,蟄伏的民粹主義感到了來自兩個方麵的挑戰一
一方麵,戰爭年代那種登高一呼、便山搖地動、雲集影從的壯闊畫麵,得送進曆史博物館了,領袖的蓋世神力和英雄之舉將失去大眾觀摩的舞台。如馬克思·韋伯所分析的一種由前理性時代愚昧落後的政治、經濟和社會關係造成的社會心理現象,即奇理斯瑪型統治,得為一種建立在工業文明基礎之上的法理型組織形式所代替。
如果說,前者強調的是個人永恒的魅力,精神上神秘的感應,熱情火焰一樣燃燒,意誌黃河一樣奔騰;那麼,後者強調的是係統運轉的穩定,決策過程中的科學化與理性化,以及三軍儀仗隊一樣的秩序,春江花月夜般的和諧……
另一方麵,國家在工業化的過程中,在疏遠農民的經驗、才幹乃至身份的優越感的同時,必然要愈來愈親近知識分子的學識、專長以及在事業上的熱情。知識分子卻是這樣一個社群:當長征途中多少吃皮帶、口因草根的故事,讓他們感動不已、又羞愧不已的時候,自身的價值感和榮譽感,在他們的頭腦裏隻是一片空白;而隨著戰爭年代的遠去,所謂工農階級的道德魅力與身份的優越感,日愈平淡在共和國每日攀升不已的腳手架前,他們的價值感和榮譽感便日愈蘇醒了……
雖然,中國的知識分子不同於西方的知識分子,後者給自己戴上“社會的良心”的桂冠,並以理所當然、毫不妥協的姿態去審視社會、批判社會;但是中國的知識分子的身上,也流著儒家傳統的血液。唐朝的魏征、姚崇為這個傳統標識了楷模,即知識分子必須為國家盡忠盡職,當統治者偏離了國家利益的時候,知識分子要敢於直言進諫。
這便意味著,在長期以來習慣了一種聲音的社會氛圍裏,總會有不同的聲音響起。而且,猶如在吃了一頓肉食之後,牙縫間總會剔出幾點肉絲來,多少受過西方文明熏陶的知識分子,一旦發出了自己的聲音,便總會有人從中感到幾絲微妙、乃至令人不安的東西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