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裏,他每天僅睡四、五個小時、一個字一個字吐出來的心血,一寸一寸地化為焦枯;希塞爾,還有幾十年來數百位醫學專家在萬千病體上凝結成的智慧,也在異常淒婉地一陣觫動之後,化為了升騰的灰蝶,它們旋旋散散,徘徘徊徊,好似一片不肯離去的冤魂……
並沒有人要王賢才這樣做,是他自己決定要這樣做。
他不會沒有隱痛,如同潰爛過後新肉芽的生長必然伴隨陣陣隱痛,他以為唯有這樣,他才能生長出新的世界觀來,使自己早日摘掉帽子,重新做人。在黑暗如鍋的荒原上,他身子雕塑般一動也不動,隻是一雙手麻木、機械地將一頁頁的稿紙投入火焰中,遠遠看去,那在寒風裏無限高昂的蓬蓬火焰,將他勾勒似荒原上一株被雷電擊過的枯木……
大約就在王賢才主動燒掉那部巨著譯稿的同時,北京市一些文化單位的右派,在遠郊一個名叫“一擔石溝”的山窪裏,建造一座市委療養院,為了讓這裏日後風景如詩如畫,他們還擔負著將周圍的山上都種上果樹的任務。
三九隆冬,除去下放幹部和女右派,大夥兒都住在打著地鋪的棉帳篷裏,外麵冰棱垂掛,裏麵冷得似座冰窟,睡覺時也得全副披掛,戴上帽子,裹上圍中,有的臉上還蒙個口罩。早上起來,一夜呼出的氣息,在帳篷頂上凝成了一層薄薄的白霜……
幹的活兒,多是抬幾百斤一筐的卵石去填充療養院的地基,或者挑水去山上澆灌果樹苗。空手走在鬥折蛇行的山路上,跑一趟下來,這幫文化人也氣喘籲籲。現在實打實地幹一天下來,一個個踉踉蹌蹌,軟軟癱癱,渾身汗透,好像是一條打斷了脊梁又抽去了筋的狗。可夜裏,還隻能帶這身臭汗鑽進冰冷的被窩,再沒有氣力去換衣抹身,也沒有時間去換衣抹身,挑燈夜戰,午夜收工,已是家常便飯……
在這大概讓愚公見了也得歎為觀止的艱苦環境裏,尚未聞到花果飄香的右派們,心頭卻綻開了一嘟嚕、一嘟嚕的詩果。一個名叫張永經的青年人,創作了一首名為《一擔石溝之歌》的歌詞,它的第一段是——
一擔石溝石頭多
石頭滿溝滿山坡
激流擔石泉水好
石徑入雲飛戰歌……
三十年後,當上了北京市廣播電視局局長的張永經,監製出了讓多少國人哭濕了一打打手帕的《渴望》和又讓人們笑得前仰後合的《編輯部的故事》,也許他正是在大山窪裏開啟了自己的創作才華。很快,有人將這歌詞譜上曲子,它真成了右派們學習、勞動時一曲飄蕩群山的戰歌。
叢維熙也心裏癢癢,在一次包括王蒙在內的右派們自發組織的上山挑水競賽中,迎著五、六級的凜冽西北風,身上脫得隻剩下背心和短褲的他,也有了一片濃鬱的詩意,隨滾燙的熱汗滔滔而下——
狂風似虎嘯
落葉滿山飄
巨石凍裂嘴
老樹吹彎腰
三九隆冬恨天熱
赤臂裸胸把水挑
汗泉澆開冰霜道
一路歌聲一路笑……
並沒有人要張永經、叢維熙戴著“鐐銬”唱歌,是他們自己要表達戰天鬥地的豪邁情懷。
是否如被人賣了之後卻還幫著別人算錢,或者是逼你出家當了和尚,你還興致盎然地敲起木魚?
左派會染上列寧所批評過的幼稚病,右派也會染上幼稚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