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個厚道的老實人,初見娘時,驚為天人。那時候的感情都是羞於啟齒的,父親一向內斂,自是無可二致。那些男知青總愛談論娘的美貌,父親坐在一邊,偶爾露一點小笑,幾乎沒有人可以察覺他心裏的波瀾。倘若生命隻是如此而已,父親也一定就會知足,可是老天偏愛他這般的男子,注定要把娘送去他的身邊。有一天娘在砍毛竹的時候被盤踞在不遠處並“次次”吐著腥紅信子的蛇嚇住了,毛竹已經砍了一大半,在娘盯著蛇發顫的時候突然“啪啦”一聲向娘倒來,娘在驚恐中聽見“砰”一聲,她的頸口一陣疼痛,卻並無想象中那樣劇烈。稀疏的竹葉中她感到一個男性溫潤的胸膛,包裹著她。這是她第一次深切明白男人和女人的不同。她在那個胸膛裏感受生命的繁重。她睜眼的時候,看見不省人事的父親和他頭上汩汩的鮮血,而她自己隻是被枝葉劃破了點皮。娘不知道他的名字,隻能焦急地拍他的臉,喚他同誌。後來爹說,他一輩子都後悔當初沒聽見娘叫他,因為那是娘第一次同他講話。也許很多時候,有些人執著的細節便鑄就了最終的結局。一點點的遺憾終將在歲月的年輪裏慢慢擴散。沒有誰的不愛是沒有過錯的,但卻都彼此無罪,不需要救贖。思念鞭長莫及,愛戀遙遙無期。
城裏處處都同鄉下不一樣,傾城奔跑的時候並沒有聽到呼嘯而來掠她心神的風,取而代之以一股汙濁的帶有溫度的氣流,混著人體深處的惡臭。傾城懷念她在田埂上光著腳丫與村上孩子嬉戲的時光。父親叫住傾城,用一種類似虛無的聲音問她,我們回家麼?傾城烏黑的雙眸想在他眼裏尋找一個據點,卻無處可尋。她點點頭,卻不禁開始害怕。那你等著,我去買票。男人的手掌輕輕撫摸她的頭發,然後轉身朝人群裏擠去。那些人,是在歸去還是在出發,抑或,跟他們一樣,其實無處可去。傾城看著他漸漸消失身影,心莫名地焦躁。她的身邊是一些席地而睡的人,他們穿著肮髒破舊的衣服,滿臉的絡腮胡糾纏在一起。也有人佝僂著身子,慢吞吞地走路。這就是這個世界的生靈,萬物蒼生。不過就是行屍走肉。
夜空裏那顆天狼星不知什麼時候被烏雲遮去了,再不見其光亮。仿佛是這一整個冬季醞釀的一場暴雨。黑沉沉壓得人快要窒息。一切的步調都在調整加速,越來越多的人湧向傾城所待的地下走廊。刷得嫩白的牆,懸在頂上幾盞蒼涼的日光燈,映照著這一場天意的陰謀,愈加慘烈。傾城的目光絲毫沒有移開,她緊盯著對街依舊混亂擁擠的人群,期待有個男人健步走來將她抱起,一同離開這個肮髒的世界。
驟降的溫度伴隨著轟隆隆翻滾的聲音,雨終於下下來了。豆大的冰涼的雨珠催著人群瘋狂躲避。這是一場自衛戰。戰略決策就是以快取勝。飛馳的車駛過凹陷的路麵,濺了路人滿身汙水。有個上了年紀的女人用尖銳刻薄的聲音不斷咒罵。狗【娘養的婊】子,不長眼睛的東西!隨後接二連三不斷響起的喇叭聲湮沒了她,咒罵聲此起彼伏。雨沒有變小的意思,反而在天幕裏更加囂張起來。像一個野心勃勃的妖獸,勢必要吞沒這些愚昧無知的人類。傾城被擠在最外沿,有雨水打在她臉上,她瑟縮了一下,雨珠便順著她的額發滴落下來。
所有的陰澀充斥著她的眼睛,耳膜也因著過分的分貝而微微發疼。在這漫長的等待後,傾城明白,有些人,短暫的分別也許就是永遠的不見。消失,就像一場驟雨一樣,如此簡單。所以,不要輕易說再見。
這是一個冗長的故事。像是一場夢。誰都以為所有的陰霾和苦痛隻是暫時,隻要睜眼,就是伊甸園般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