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令營最後一天的活動是參觀黃海大學。樓房外牆爬滿了常春藤,除了路,地上全有草,比草原的綠色還多。食堂的椅子都是固定的,用屁股蹭,椅子也不會發出聲響。吃什麼自己拿盤子盛,把雞翅、燒油菜和燒大蝦端到座位上吃。吃完,鐵盤子扔進一個紅塑料大桶。
吃完飯,他們參觀生物館。
像一艘船似的鯨魚骨架、猛瑪的牙齒、貓頭鷹和狐狸的標本,巴甘覺得這其實是一個動物園,但動物不動。當然,魚在動,像化了彩妝的魚不知疲倦地遊過來遊過去,背景有燈。最後,他們來到昆蟲標本室。
蝴蝶!大玻璃櫃子裏粘滿了蝴蝶。大的像豆角葉子那樣,小的像紐扣,有的蝴蝶翅膀上長出一對圓溜溜的眼睛。巴甘心裏咚咚跳。講解的女老師拿一根木棍,講西雙版納小灰蝶,墨西哥君主斑蝶,鳳眼蛺蝶……巴甘走出屋,靠在牆上。
蝴蝶什麼時候到了這裏?是因為青島有海麼?赫熱塔拉和奈曼塔拉已經好多年沒有蝴蝶了。蝴蝶迷路了,它們飛到海邊,往前飛不過去了,落在礁石上,像海礁開的花。
夏令營的人走出來,沒人發現他。巴甘看見拿木棍的女老師。他走過去,鞠一躬。老師點頭,看著這個戴著“哲裏木盟”字樣紅帽的孩子。
巴甘把兜裏的錢掏出來,有紙幣和用手絹包的硬幣,捧給她。“老師,求您一件事,請把它們放了吧!”
“什麼?你是內蒙古的孩子吧?”
“放了吧!讓它們飛回草原去。”
“放什麼?”
“蝴蝶。”
女老師很意外,笑了,看巴甘的臉漲得通紅,臉有怒意並有淚水,又止住笑,拉起他的手進屋,一言不發地看著他。
巴甘沉默了一陣兒,一骨腦把話說了出來。媽媽被抬出去,外麵下著雨,桑傑的奶奶用手捂著他的眼睛。每個人最終都要去一個地方嗎?要變成一樣東西嗎?
女老師用手絹揩試淚水。等巴甘說完,她從櫃裏拿出一個木盒:“你叫什麼名字?”
“巴甘。”
“這個送你。”女教師手裏的水晶嵌著一隻美麗的蝴蝶,紫色鑲金紋,“是昆山紫鳳蝶。”她把水晶蝶放進木盒給巴甘,眼睛紅著,鼻尖也有點紅。她說:“美好的事物永遠不會消失,今生是一樣,來生還是一樣。我們相信它,還要接受它。這是一隻巴甘的蝴蝶。”
窗外有人喊:“巴甘,你在哪兒?車要開了……”
雲沉山麓
蒼翠的毯子上有兩道折痕,泛白,曲曲折折,這是形容草原上的車轍。這是在很高的地方——白音烏拉山頂,或幹脆是飛機上——見到的情形。蒙古原來的輜重車在草地上軋不出轍印,木輪、輻條是榆木的,環敷一圈鐵釘,釘帽上有錘痕。它們叫“勒勒車”,牛軛,到湖邊拉鹽,出夏營地的時候裝茶壺、皮褥子和蒙古包的零件。膠皮軲轆車是合作化之後先進生產力的代表,充氣輪胎,軲轆上有花紋。雨後,膠皮大車把草地軋成坑,不再長草。
我去公社郵政所投一封信,在車轍邊上走。邊走邊找綠絨絨的小地瓜,手指肚長,兩頭尖,一咬冒白漿。還有“努粒兒”,漢語不知叫什麼,美味的漿果。其它的,隨便找到什麼都成。一隻野蜂的肚子撂在螞蟻洞前,頭和翅膀被分拆,肚子基本幹了,黑黃的道道已不新鮮。四腳蛇在竄逃,奔跑一陣,趴在地上聽聽。我已看見它趴在地上傾聽,它想從地表的震動判斷我離它多遠。我跺腳,並將泥土踢到它的四麵八方,把這個弱視者的聲納係統搞亂。
最熱的夏天,雲彩都不在人的頭頂,這是奇怪的事情。如果把眼裏的草原比作魚缸的話,雲像魚一樣沉到下麵。它們降落在遠遠的地平線上,堆積山麓。降那麼低,還能飄起來嗎?不知道。但如果你躺在草地上,閉上眼,欲睡未睡之際,也許剛好有一朵雲探手探腳掠過。不要睜眼,讓它以為你睡著了,然後有很多雲從這一條天路走過。
風吹過來。我不明白草原上的風是怎麼吹的。比如說,我感到它們從四麵吹來,風會從四個方向吹來嗎?這好象不符合風學的道理。風吹在臉膛和後背上,扯起衣裳。我也許應該隨之旋轉,像鑽頭那樣鑽入泥土。
車轍像水裏的筷子那樣折彎。走過一彎,見到一隻白鴨。鴨子?是的,一隻鴨子孤獨地走在通向遠方的路上。鴨子從來都是成群結隊,一隻鴨子,為什麼往東走而不是向西?奧妙。
我放慢腳步,和鴨子並排走,看它,鴨子不緊不慢。你如果到公社,前麵的路還很長噢,鴨子不管。你也要到郵政所嗎?我對它晃一晃信。走出很遠之後,我回頭看鴨子,它還在蹣跚,路不好走。綠草裏的野花在它身旁搖曳,白鴨顯得很有風度。
勃隆克
雨滴鑽進沙漠裏就再沒出來過。鉛色的低雲下,沙漠由耀眼的白色變為明黃,好像穿了一件新衣裳。
雨在沙漠上一個腳印也沒留下,沒有滴痕,沒有水窪,雨水沒了。
不一會,雨停了,太陽出來,空氣立刻蒸發出一股潮濕氣味。太陽如同開了一個玩笑,拉開鉛雲的門簾對人們笑,好像在沙漠下雨是個笑話。
這個地方叫勃隆克,是沙漠而不是沙地。我自己覺得,草原被耕種、被開墾、被采掘造成的沙化是人插手自然形成的荒漠化,叫沙地。草原表麵由草的根須織成的保護層被撕破,土沒有根須的保護被風刮跑,變成塵。地死去,流沙成了統治者。而沙漠是另一回事,它是大自然的傑作之一,像河流、岩石、土壤一樣,古今如一。它哪兒也不去,隻留在原初的家園。沙漠有自己的生態係統,生長隻在沙漠存活的紅柳(紅柳在沙地裏活不成,什麼植物在沙地裏都活不成),有動物和昆蟲,也有草。沒下雨時,我的手像鏟子一樣嗖嗖插進沙漠,不到二十厘米,手覺出清涼,鏟出來的沙子全是含水分的濕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