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雞邊點頭邊啄的是米,缸裏裝的是米,鍋裏和碗裏是米,比魚卵還密的米從地裏一層一層擠出來。寺院莊重的稱讚文開頭有兩個字叫“恭維”,意思說開始恭敬講述下麵的人和事。我見了南方的綿繡大地,起意,曰:恭維……莊稼、菜地、泥腳杆子、犁和農婦的毛巾帕和南方土地上的一切。在這樣的土地上,你怎麼舍得建工廠?南方人民幾十輩子耕過的地,流過的汗水可以攢成一條河,你們怎麼能在上麵建工廠?地下有農人的祖先整整齊齊躺著,他們想聽到蛙鳴,油菜花像花毯子蓋在他們身上。他們的靈魂不願被工廠的水泥地基壓得翻不了身。被征地的農民為什麼舍不得離開故土,給錢也不願離開?他們囁嚅說不出理由。我替他們說出來罷,他們祖先的靈魂暗中拉著他們的手,害怕孤單。農民們從來沒聽過如此粗暴的話語:城鎮化、工業化,翻譯過來是讓他們離開錦繡河山。工業的毒水讓石頭都得病了,黑朽剝落,這些事跟誰去說呢?
農民走了,土地別離的不光是種莊稼的人,小鳥在夕陽裏找不到炊煙,蜜蜂失去了明年的油菜花。農民和他們的土地是一個巨大的生物聚合體,農民養活的不止是一家人,還有禽畜、昆蟲、魚蝦甚至農業時代的月亮。它們離開了他們,不知投奔誰。
有一個命題叫“工業反哺農業”,農民離開土地、土地酸化、沙漠化……國家用勞動密集型代工企業出口換彙買進糧食,工業反哺的農業在哪裏?工業有乳汁嗎?而農民已經進城,在城鄉結合部的雜亂地帶租房住,打零工為主,誰反哺了誰?
說農村大地錦繡是沒心腸的話,農活太累,錦繡隻是城裏人眼中的風景。農民永遠告別了土地,隻能從夢裏辨析雞鳴犬吠,他們的祖先夜夜喊他們的名字。失地農民想看油菜花要掏錢參加農家樂春遊團,他們見到祖先的大地,會久久說不出話來。
大雁幸福
草
草原的綠是人所看到的麵積最大的綠色,像天那麼廣闊的綠色在大地上延伸。仔細看,草色並不一致,不同科屬的草、老草和嫩草都有不同的綠。而遠眺,如無縫隙的綠氈,高矮如一,綠色如一。
用天羅地網的“網”形容草原很貼切,草叢編結的織物裹住黃土的肌膚。在草原,無草的土地貧瘠,像沒有故鄉的乞丐。對土地來說,家在草的下麵,它的財產、秘密和青春在草身上發芽。
柳條笆
牧區到處都有柳條笆。柳條像陽光下的大棗一樣金紅,也像棗騮馬的毛色,卻無汗珠。在草原上,房子孤零零的,邊上有了狗、拴馬樁子和羊圈,才飾襯。看到柳條笆的羊圈、盛積幹牛糞燃料的柳條笆,想起所說的“人煙”。
就像黑與紅與白的馬讓草地顯出生氣,花朵、柳條笆也讓門前鮮豔。孩子們圍在笆邊玩獸骨遊戲,笆上突然飛落一隻傻傻的螞蚱。
雲的河流
夏天,天空成了雲的河床,滔滔不絕的雲流淌而過。雲們擁擠、躲避,開著帶帆的船,漂到遠方。
如果躺在地上仰麵看雲,心想:“這是一川雲水啊!”想著想著嚇一跳,怕它們迸泄,把土地淹沒。
在沒有那麼多雲的時候,牧區的天藍得太寂寞。天空,空了,有一根羽毛飛著也好。這麼幹淨的地方沒有東西,可惜。
後來,大雁飛過,替它們感到幸福。
小馬趟水
草原上多數河流都淺,卵石、草和水蛇在水裏很清楚。河水慢慢地流,近乎不流。摘一片樹葉扔上去,才看出水的移動。河也許在午睡,做夢或回憶往事。
馬群跑過來,水花像銀子潑向空中。一匹小馬駒在岸邊猶豫,不敢下水。它不知水是什麼,害怕。小馬往河東邊跑,轉回來往西邊跑,望著對岸的馬群焦急。它的母親並不像我想的那樣,在對岸佇望,沒有。馬群中看不出哪一匹是它的母親。
小馬慢慢下水,腿抖,側身橫行,有幾次差點滑倒。接著,它跑起來,抵岸,追遠去的馬群。
不期然,想起彭子崗說過的話:“我們有困難,但我們有理想。”困難和理想在人的左手和右手上,隻是理想無形,使人們以為它不存在。
對岸的雲彩
我寫作不怎麼使用“美麗”這個詞,覺得它是給偷懶者或兒童用的。可是,看到從克孜勒城北麵流過的安加拉河的時候,我心裏浮出的詞就是“美麗”。
對河水而言,“美麗”說河麵的溫柔豐腴,水鳥追著河水飛翔。楊樹倒映在水麵,看得清葉子背麵的灰。河怕擾亂楊樹映象,似乎停流。水麵浮走的水泡證明它還在行進。野花十幾朵擠在一起搖擺,開成圓筒粉花的風信子,細碎微紫的馬錢花,黃而疲倦的月見草花,在岸邊伸長頸子觀察河水。河水保持著荒涼中的潔淨。
九十九條河流注入貝加爾湖,隻有安加拉一條流出。它彙合葉尼塞河投奔北冰洋。當地傳說,安加拉是貝加爾湖寵壞的女兒,與小夥子葉尼塞私奔了。
我在安加拉河邊跑步,腳下是石板、草地或沙灘。跑五公裏,到我也不知這叫什麼地方的河邊,歇息。左麵一座高崖,像城牆壘到河邊停工。對岸有一處鐵道線,偶過蒸汽機車,煙氣糾結不散,白得晃眼,像被天空遺棄的私生子雲。
仰臥起坐中發現,崖上坐一個姑娘,俄羅斯人,而不是常見的圖瓦人。她的象牙色的長裙從膝頭垂蓋草叢,身邊蹲一隻黃狗。在曠野裏見到一位姑娘,思緒被她牽製,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我做一組這個看一眼她,做一組那個再看,後來索性不活動,看她。因為是早晨,河麵的風吹得她的金發微微顫動,她不時把裙子拎起來掖在腿中間。這時,對麵一列火車開過來,黑色的貨車。姑娘猛地舉起一束花(她手裏竟有花束),舉得高高的,左右搖擺。火車傳來汽笛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