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 鳥群飛過峽穀(2)(1 / 3)

井是白銀的水罐,井水變成人的血水。井無水,村莊就無炊煙、無喧嘩、無小孩與雞犬亂竄。莊稼也要仰仗井,井水讓莊稼變成糧食。人不離鄉,是舍不得這口井。家能搬,井搬不了。井太沉,十掛馬車拉不走一口井,井是鄉土沉靜的風景。

靜默草原

誰有過這樣的經曆呢?

站在草原上,你勉力前眺,或回頭眺望,都是一樣的風景:遼遠而蒼茫。人難免為這種遼遠而驚慌。

在都市裏生活,或是尋訪名山以及賞玩江南園林的人,都習慣這樣的觀察:眼光的每一個投射處,都有新景物可觀,景隨步移。

然而草原沒有。

蒙古人前瞻的時候,總是眯著眼睛。他們並非欲看清楚天地間哪一樣東西,而是想在眼裏裝填一些蒼茫。

城裏的人大睜著眼睛看草原,因而困惑。草原不可看,隻可感受。

腳下的草兒紛紛簇立,一直延伸到遠方與天際接壤。這顏色無疑是綠,但在陽關與起伏之中,又幻化出錫白、翡翠般的深碧或空氣中的淡藍。

因而草原的風景具備了看不到與看不盡這兩種特點。

和海一樣,草原在單一中呈現豐富。草就是海水,極單純,在連綿不斷中顯示壯闊。

有一點與海不同,觀海者多數站在岸邊,眼前與身後迥然不同。草原沒有邊際。它的每一點都是草原的中心。與站在船上觀海的相異處在,你可以接觸草原,撫摸、打滾兒甚至過夜,而海上則行不通。

在草原上,遼闊首先給人以自由感,第二個感覺是不自由,也可以說局促。置身於這樣闊大無邊的環境中,覺得所有的拐杖都被收去了,所有的人背景都隱退了,隻剩下天地人,而人竟然如此渺小與微不足道。二十世紀哲學反複提示人們注意自己的處境,在草原上,人的處境感最強烈。天,果真如穹廬一樣籠罩大地。土地寬厚仁慈,起伏無際。人在這裏揮動雙拳咆哮顯得可笑,蹲下嚶嚶而泣顯得可恥。

外來的旅人,在草原上找不到一件相宜的事來做。

在克什克騰,遠方的小溪載著雲杉的樹影擁擠而來時,我願意像母牛一樣,俯首以口唇觸到清淺流水。當我在草原上,不知站著坐著或趴著合適時,也想如長鬃披散的烈馬那樣用頰摩挲草尖。

草原上沒有樹,所以即使有風也聽不到嘯聲,但衣襟已被扯得飄展生響。我扯住衣襟,凝立冥想。關於克什克騰的一些舊事,譬如霍去病在狼居胥山立碑,康熙大戰葛爾丹等等一俱杳然無蹤。

草原與我一樣,也是善忘者,隻在靜默中觀望未來。

淚水的鹽

在所有的水裏,唯有淚水代表情感。淚水連著心房,情動於衷,思緒化為淚水,一滴滴爬上眼眶。

像噴嚏無法阻止,笑無法阻止,誰也阻止不了淚水流淌。淚流如水流,它不管你的尊嚴、你的難堪,徑自衝下來。淚腺應該是心血管的一部分。心裏有東西破裂了,湧出淚。

流過淚,人常常沉默著,淚水和語言不兼容。人在哭泣中說不成句,談吐異常困難。淚水裏有情感,而語言真假莫辨。淚不與言詞為伍。

哭過的人會茫然、會醒悟、會孤獨,會在心裏跟自己說話。哭泣是人生大動作,你沒選擇它,它卻選擇你。被哭泣選中的人,心裏有悲傷、有委屈、有失望、有軟弱,但沒放棄。哭泣是哭的人不願放棄一樣好東西。

人在哭泣時拭淚,顴骨被擦得紅而新鮮,故有一詞——以淚洗麵。以淚洗過的麵龐像火裏的金子,有燒不化的明亮。淚水沒澆過莊稼,沒養過魚,沒化過墨塊,它是什麼水?此水發乎悲傷,止乎平靜,像雨過天睛,淚的後麵是靜寂。

人把流淚看成是大事,但對小孩子是日常功課。小孩子為一切事情而哭泣,他們心裏快樂卻最多。孩子們常常“破涕為笑”,這有多麼奇怪。淚水與笑中間竟然隻隔一張紙,捅破了是淚水,糊上是笑聲。

在好的戲劇與文學裏,觀眾與讀者含著淚水發笑,同小孩子情形相近。好作品告訴人,喜與哀原本在一起。笑發自人物的苦痛;淚緣於自己的創傷。

淚水不羈,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它們是天風海雨,四處尋找悲傷和孤獨的人。淚水見證了世上苦難從來沒有停歇。

人看不到別人暗地的淚,每個人都孤獨地灑過淚,自己不一定記得清。人把“哭”列進羞恥機製裏,淚水被賦予軟弱的定義,故而恐懼自己的淚水。科學說,淚水是非常好的藥劑,清洗眼球、營養眼球,淚水中的幾十種成份至今無法人工合成。

人拒絕並遠離寶貴的眼淚,因為捧不起它的重量。人在流淚一瞬間會彎下腰雙手捂臉,會躺在床上。淚水最重,人抗不起淚。流淚時,人常常垂首。

淚裏有什麼?八十多種物質的化學分子式解釋不清其中的情感。

淚水裏有鹽。

人知道血裏的鹽(鈉)掌管細胞膜的平衡。淚水的鹽從哪裏出來?鹽的源頭不是脂肪、肌肉和骨骼,它隻能來自血液。

血裏的鹽被淚水抽走,清洗眼球、清洗破碎的心。淚水是透明的血水,流出體外,減輕壓在心上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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