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馬走起來多麼漂亮,它的力量不在腿上,在脖頸上。那是經過節製的力量之美,幹淨利索,像一位樸素的藝術家,如鋼琴家霍洛維茨。
把馬說成羊,並非貶低了馬。綿羊多小心,像賢妻良母一樣生活。它從草地走過,怕踩壞了草。馬是唯一參加作戰的動物,勇猛無雙。而馴為走馬,從此一生隻按一種步伐行走,順迎主人,是謂仁。如果誰有綿羊般的走馬,就有了一匹百裏挑一的坐騎,心曠神怡。
我想起作詞家,想起伊金霍洛一個蒙古包前高高的牌子——斯琴大酒店,想起有一匹供旅遊者騎的黃馬慢慢低下頭,嘴碰到草的時候停下,聞了聞,又抬起頭。
隻有一句詞的歌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想,就像戀愛的人赴千萬裏相見,期間百句話在肚子裏折個兒打架,一句挨一句傾訴,見麵就剩一句話,或無語。有一首女聲三重唱叫《好看的黑色走馬》,無詞。不是樂曲無詞,是歌曲無詞,但有標題。這才叫神韻。我兒時讀過葉夫圖申科的劇本,叫《紅莓》,男主人公從監獄出來,和戀愛的女人見麵(沒見過麵)。
他說(第一句話):這是我。
她回答:而這是我。
多好。“我”前麵還有“這”。女人說得更妙,重複了他的話,又加一個“而”字。真好。但不是無義重複。他在說他,她在說她。
這首歌的標題叫《綿羊似的走馬》。詞比標題多了三個詞:我的、步伐、柔和。這是蒙古人從千萬句話裏選出的一句話,獻給馬。馬聽了會多麼高興。
麵包的天堂
麥子,像海濤一樣翻滾的麥浪凝固在麵包裏,被凝固的還有早晨的露水和夜晚的月光。所有麵包都像哈哈大笑的胖子,如果麵包不胖,誰都別想胖了。僅僅在三十年前,胖仍然是一個好詞,胖子可以對向他諂媚的瘦子微笑並用鼻子出氣。由此上溯三千年,曆史上的胖子超不過三千個,胖比娶小老婆更讓人羨慕,那時沒有全球化。
麵包的笑容,如同農民坐地上盤腿喝酒的表情。對麥子來說,成了麵包就上了天堂。天堂並不遠,需要爐子而不是梯子,誰進了天堂誰香。人的天堂有可能遙不可及。告訴一個人:你的天堂在你的善心裏,在有鳥的樹林和有蜜蜂折騰的花蕊裏。他不信,說你是個騙子。事實上,如果在雪地迎麵撞見一輪紅日、月夜聽到小鳥的夢囈,都算天堂的一個小片斷,但人們不信。
麥子相信天堂不遠。它們成為麵條算是參加工作,當麵片是當自由職業者,變成餡餅皮和包子皮是在黑白兩道上混,當麵包就進了天堂。
每個麵包裏都有一個天堂,類似教堂更類似於蜂巢,香味灌滿樓上樓下所有的房間,圓形屋子裏有麵粉砌的光滑的牆壁。如果小蟲鑽進麵包,一天啃三遍牆就飽了。
麵包的香氣從麥子、從爐火裏來,但這隻是表相。往深裏說,麵包的香氣包含著大地的沉靜,彌漫陽光所賜予的格調。這麼說好像牽強點兒,其實不牽強。說陽光有氣味、有味道,不如說它有格調。曬過的被子有香氣,細究它不是香氣,是味,它是用嗅覺來品鑒的格調,來自太陽和棉花之間,主體是陽光。麵包裏也有陽光的格調,源於太陽對麥子的讚許。麥子護生,天地之大德謂之生。人類對香的理解很窄,對香的表述幾乎是文盲。香奈爾說她手創的5號香水靈感來自北歐的白夜,這種說法乃是顧左右而言他。一個人說不出東西的本質,就把它支得更遠。北歐、卡薩布蘭卡、麗江,均適合描述狂亂的想象。說香奈爾5號具有泰山的味道就不浪漫,不浪漫就沒人買。泰山屬於鬆柏加褐色大醬的香型。
麵包的香味來自大地和光,來自爐火。而火的前身或者是樹和煤。燃燒的煤裏有光,而煤不過是樹的化石。煤在地下藏了億萬年仍然儲存著陽光,否則它起不了火。玉就不燃燒,玉乃石髓,不挨著太陽。
這就說清了麵包為什麼笑和大笑、為什麼胖。麵包看見了鑽進麥子裏的光和來自爐火的光,這些同學在自己身體裏相遇,麵包哈哈大笑。陽光遇見了陽光,真巧了。但天堂裏沒有巧合,巧合隻發生於電視劇。天堂不遵從戲劇三一律而恪守因果律。因果的意思是因即果、果即因,循環回轉、生生不息。我們在這個叫作麵包的天堂裏看到了陽光、雨水、土壤、夜色和火的笑容,神讓它們互相轉換,變成糧食,變成人的身體。實話說,每一粒糧食都是天堂。
鳥的話題
接 吻
這兩隻一雌一雄的白玉鳥在簡樸地“飯疏食、飲水”之外,常常直麵接吻,即互觸對方鮮紅角質的喙。鳥類學家可能會說此舉非吻,但我寧願以人心度鳥腹,作情愛觀瞻。它們挺著飽滿的胸,氣勢赳赳地啄伴侶的喙,透著體貼。我的惋惜在於,鳥喙不如柔潤的唇,難得深意。但我非鳥,安知鳥之樂呢?鳥喙固堅,如封閉的葵花子或銳角的鑽石,在白玉鳥玲瓏的腦瓜上鮮紅美觀,左右襯著點漆黑眸。它們用美喙吻來吻去,或許比人類的口唇迎接更有滋味吧。
唐人豐儀
鳥的體形和現代美人的標準不同,胖些好看,如盛唐的宮娥鳥披一襲羽衣,胖起來後,靈動跳躍不減,銳眼與瘦勁的橙色雙爪愈顯伶俐。它們並臥假寐時,則像故宮博物院裏的一對白玉苦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