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氣近於秋分了,腳下一蓬綠草的修長葉子上,果然沾滿霧水。秋蟲的鳴唱此起彼伏,唐人(如白居易)說的“霜草蒼蒼蟲切切”,或“早跫啼複歇”。我不知道唐朝時“切切”之音怎樣讀,白居易又是陝西渭南人。我聽此蟲聲乃是“滋兒滋兒”。
看了一會兒,覺得有件事未做。想一想,認為應使另一半尿複出,然此物已不知去向。又呆了一會兒,心裏難受,想家了。也許是眼睛被雪白簇密的蕎麥花逼出了酸楚。我今日想家,隻是惦念父母,可用一個“憂”字結。二十年前想家,是想念包藏著童年與少年的遠方的城市,實際是“憐”己。冷不丁想起,我怎麼跑到這遠離人群的刀把子地機井房前的土坪上蹲著呢?況且是半夜。
現在,我的願望仍是想看一眼月光下的蕎麥地。天地間,月在上,蕎麥地在下,我披衣蹲著。
青草和星辰
青草離星辰仿佛太遙遠,仿佛沒關係,而我覺得它們是天生的伴侶,就像藏在岩石裏的黃金跟太陽是伴侶,風跟水波紋是伴侶,鍾聲和融化的積雪是伴侶。青草和它身邊的草隻是鄰居,它的目光在遠方。每天夜裏,青草舉起雙手仰望,看見星辰比它更小,躲在深藍的幃幕後麵。星辰也在天上俯察青草,青草如此之多,和天上的星辰一樣多。青草以為星星就是夜空的草,白光是露珠,正如同月亮是天上有樹的圓窗。天與地相隔一層透明的水,白雲是日夜不息的樓舫。
青草在夜裏發出芳香。所謂芳香隻是對人類的嗅覺而言,用更高級的解碼器解碼,草香還是一種聲音,或者叫語言。這些話語如同多軌混錄的唱片,記錄了草的歌聲。青草的歌聲節奏明快,伴奏樂隊是弦樂而非彈撥樂,襯托草葉的童聲。在天空的樂隊裏,星辰也發出童聲。星辰的聲音像河水衝擊水晶鈴鐺,像花瓣被凍成了冰片。
星辰歌唱遙遠,青草歌唱遙遠,遙遠和永遠在夜空相遇。遙遠能讓心躺下休息,所有跟遙遠相關的歌聲都潛伏著美,也有憂傷。憂傷像花朵,一邊零落一邊開放,傷感卻不絕望。歲月不許美占有太多的時光,也不許一人一物、一花一葉、一晨一夕獨占美,自然界的美就是輪流坐莊。青草在夜裏跟星辰相會,它們不覺得彼此有多遠。在牧區,夜裏到外麵看星星,看一會兒就覺得星星正在降落,它越來越大,甚至會砸在自己身上。蒙古高原的星星童貞,它們以玩為主,以蹦跳、到河裏洗澡為工作。青草隻要瞪大眼睛不眨眼,星星就來到了麵前,嘻嘻哈哈。它們講述隻有青草和星辰才能聽得懂的笑話。一株草拿兩隻碗找月亮借水,月亮隻給它一碗水。草回到家,一碗水變成了兩碗水,因為下雨了。青草和星辰比試夜視力,看誰先發現睡覺的鬆鼠把那隻耳朵貼在樹枝上。天際泛白,星星一躍上天,白茫茫的露水是它起跳甩下來的汗滴。星星要在夜色收攏之前鑽進它的大氅裏,星星是大氅裏的鑽石,隨夜回家。青草的家在土裏,它沒有大氅。青草無眠,夜裏凝視星辰。白晝遙望雲朵,唱各種歌。青草那充沛的精力來自陽光的能量,人吃糧食吃的也是貯存在植物種子裏的陽光。草有力量日夜歌唱。人把草稱為小草,實在是小看了草,草不生病蟲害,草遭碾壓不死,草無須播種年年複生。草的歌聲廣闊,可惜人類的耳朵沒有聞聽草之歌聲的解碼器。人不知星辰和青草是朋友,不知河水和灌木是親戚,人不知道的事情實在有很多。
青草寂靜
早上,山坡上的青草剛剛醒來,張著晶瑩的眼睛向四外瞭望。山下的小河拐彎流過去,好像故意不肯走一條直路,我外甥阿斯汗小時候,如果在路邊發現一個坑,大喜,一定從坑上縱身跨越才稱心如意,小河跟兒童差不多。早上的河水連一絲波紋也沒有,白雲在河心莊重地移動。河岸的青草紛紛探過頭來觀看雲影。
在微風沒有吹來之前,青草上的露珠是它們的眼睛。山坡上,常有鳥兒飛過來,像搶什麼東西,不到一秒鍾又飛走。鳥兒落下時,翅膀向前兜攏。如放出降落傘增加阻力,像小扇子一樣打開的翅羽精巧分明。
青草像站隊,又像散開;像漫步,又像等待。看到青草,我想到的另一個詞是寂靜。沒有河水流動,沒有樹葉喧嘩,草的一生處於寂靜中。或者說,沒有哪一種生物像青草這樣度過寂靜的一生。它們出生不叫喊,死亡也不叫喊,在緘默中保管著青草的秘密。沒有什麼地方沒有青草。在一個開窗又不住人的房間,地板的縫隙都會長出青草。樓頂上,隆隆駛開火車的鐵軌的中間,都有青草的身影。草是最會串門的人。隻可惜書頁裏長不出青草,我最喜歡的三部詩集——惠特曼《草葉集》、杜甫詩選、希梅內斯《小銀和我》也沒長出青草,這些詩集的每一頁,實說都應長出青草,開放戒指大小的鮮花。像豆芽那樣從書頁裏鑽出。
說到花,青草的花像青草一樣樸素。把小黃花送到鼻子底下,聞到一股苦味。牽牛花不分瓣,它們的花不僅像喇叭,還像裙子穿倒了。或者說穿粉裙子、紫裙子的精靈一頭栽進花裏。
我在青海湖的山坡上見到一隻山羊,兀自站立,被風掀起胡子。那時候,我覺得青草是它腳下的臣民,山羊仿佛領著無數青草跋涉至此,下一步的任務是領它們渡湖。山羊表情靜穆,它如果想的不是渡湖的事,又有什麼事值得它長時間思考呢?機關造公文的人愛說一個詞叫“觀點”,它在考慮什麼觀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