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惡作劇故事”

1

達也死了。仿佛一片從屋頂飄落的枯葉一般墜落而死。這事就發生在放學後,我正像個白癡一樣追趕著足球的時候。

“剛聽有什麼聲音響起,就見有人落了下來。那聲音很響,一時間我都沒搞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同班一個名叫田村的同學告知了我這個噩耗。他也是為數眾多的目擊者之一。

達也墜落的校舍旁,黑壓壓地圍了一大群人,旁邊停著輛救護車。我撥開人群走上前去,正巧看到達也的屍體正被人用擔架抬出來。看到上邊蓋著的白布,不知為何,我隻覺得心頭一陣無名火起。

“達也。”

我衝過去想看看達也的臉。看他一眼,和他開句玩笑,“怎麼了?這不是好好的嗎?”

但這時,有人猛地拽住了我的手臂。我瞪了對方一眼。是我們的班主任井本。

“別慌。”

井本平靜地說。然而他的聲音卻帶著一絲厲喝的味道,讓我無法動彈。

這時,周圍響起了“哇”地一聲吵嚷。達也的右臂從擔架上無力地耷落下來。那條胳臂細得就跟假人模特似的,不自然地彎曲著。

“好惡心——”

身邊一個軟弱的家夥說。我剛想伸手去揪住那混蛋的衣衫,井本就出言阻止了我。

救護車載著達也離去之後,所轄警署的警察便展開了調查。他們似乎還找了幾個目擊現場的學生問話。看到田村的身影混在那群湊熱鬧的人裏,我朝他走去。

“他們沒找你打聽情況嗎?”

聽我這麼一問,田村一臉不服氣地噘起了嘴。

“一班那個叫藤尾的家夥作代表,去接受警方的詢問了。雖然除了他之外還有其他人看到,但藤尾似乎是最先報警的人。還有就是因為那家夥成績好的緣故。”

“藤尾啊……”

那學生我認識,個頭兒挺高,腦門兒也挺寬。

“達也……行原他怎麼會從樓頂摔下來的?”

聽我一問,田村把兩臂抱在胸前。

“我也鬧不明白啊。”

他歪著腦袋,一臉沉思狀。

“總而言之。忽然就見他摔下來了。當時我正在下邊打球,就連行原上了樓頂都不知道。”

據田村說,或許是自殺吧。看到他那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我強壓著心裏的怒火向他道了聲謝,轉身離開。

我一邊尋思著今後該怎麼辦,一邊在現場周圍徘徊。校舍旁,三個女生用手絹摁著哭腫的眼角,她們是我和達也的同班同學。盡管我也想縱聲大哭,但這卻並非此刻我該做的事。

過了一陣,就見班主任井本從校舍裏走了出來。他似乎剛剛接受過警方的詢問,臉上的表情顯得有些僵硬。估計這也是他從教以來,頭一次遇上這樣的事。

井本看起來似乎是在找什麼人,轉臉看向我這邊之後,他便一溜小跑地來到我身旁。

“中岡,你能來一下嗎?警方有話想問你。”

聽我說過我什麼都沒看到,井本點點頭。

“他們說想見見行原的好友。如果你不願去的話,那我就去找別人好了。”

他一臉認真地說。

井本讓我到教員室旁的接待室去。屋裏有名頭發稀疏的中年刑警和另一名年輕刑警正等著我。

詢問是從我與達也的關係開始的。我說我們從小學起就是好友,現在也在同一個班裏。

緊隨其後,對方又問了些達也的性格,最近的情況,還有交友狀況之類的問題。我也很清楚,刑警們認為他是自殺的。等他們問完之後,我試探著說。

“達也他不是自殺的吧?”

聽我這麼一問,中年刑警滿臉意外地“哦”了一聲。

“為什麼呢?”

“他沒有自殺的動機。退一萬步來講,就算有,那家夥也不是個會自殺的人。這一點毋庸置疑。”

兩名刑警對望一眼,嘴角上浮現出意味深長的笑容。

隨後,刑警又問除我之外,達也還與誰關係密切。我想了一陣,列舉出佐伯洋子的名字。刑警們也曾聽說過這名字。

“似乎是他從初中起的戀人吧。我們聽井本老師提過。”

我搖了搖頭,訂正道:“是從小學起。”

與刑警之間的談話持續了三十分鍾。我所得到消息,就是達也他確實已經死了。

走出接待室,就看到井本在走廊上等著。然而吸引了我注意力的,卻是低頭站在一旁的佐伯洋子。她似乎剛哭過,眼圈通紅。她看了我一眼,張嘴似乎想要說些什麼,但其後仿佛又悲由心生,用手絹按住眼角,什麼也沒說。

看著洋子走進接待室裏,我想了片刻,走上操場,在飲水處旁的長凳上坐了下來。

約莫三十分鍾之後,刑警放走了洋子。看到她腳步踉蹌地出現在校舍門口,我連忙從長凳上站起了身。

“辛苦你了。”

就連我也搞不明白,自己為何會說出這樣的話來。總而言之,我實在是沒有和她多說兩句的勇氣。

洋子的身體僵硬得就像是壞掉的機械人偶一樣。我們兩個都相對無語。

就在我正準備說些什麼的時候,洋子搶先開口,“別說同情的話。”

她的話語速稍快,但口齒清晰。隨後,她伸出右手,撩起了垂在額前的黝黑直發。之前的淚痕已然消失不見。

我便不再言語,因為我是正打算說幾句安慰的話。說起來,記得念小學的時候,她就最討厭別人在她被欺負後安慰她。

洋子緩緩向我走近。她在距離我一米遠的地方停住腳步,盯著我的眼睛,“今天阿良你……代替他送我吧。”

她的話裏仿佛帶著一絲哀求。我隻能默默點頭。

我們兩人各自推著自行車,走在從學校回家的路上。一路上,洋子不停地講述著刑警問她的問題。

“你是在什麼時候,在哪兒得知案件的?”

這似乎就是對方提的第一個問題。而她回答說,是留在教室裏的同學告訴她的。

“剛開始的時候,我都還沒搞清到底是怎麼回事。等弄明白是阿達死了,我一下子眼前發黑……醒來之後,我就已經躺在保健室裏了。”

所以警方對她的詢問才延後了吧。

其後的問題,與他們之前問我的也並沒有太大的差別。她也不清楚達也為什麼會在那裏,而達也近來並沒有什麼不對勁的證詞也與我相同。

直到在她家門口道別,洋子都沒流一滴淚。我生性不知該怎樣安慰他人,但這一點反而幫了我的忙。她異於常人的堅強讓我感到驚訝。

回家的路上,我順路到達也家看了看。玄關的燈沒開,整個家都靜悄悄的。家裏的人估計不是到警署,就是上醫院去了。我踩動了自行車的踏板。不知為何,我的眼中突然盈滿了淚水,夕陽下的風景變得歪斜模糊起來。

一到家,我就立刻給目擊到整個經過的藤尾打了電話。聽我說有話想問,希望能夠立刻見麵,藤尾爽快地答應了我的要求。他說,他自己也覺得有些疑惑。

我和藤尾在他家附近的公園裏見了麵。盡管是個隻設有秋千和滑梯的冷清公園,但正因為人跡罕至,才更適合談些私密的事。

“我們班在達也墜樓的校舍對麵的三樓上。當時我正在教室裏看書,覺得眼睛有些疲勞,打算看看窗外,稍微休息會兒的時候,就看到了那一幕。”

藤尾晃動著秋千上的纖瘦身體,回憶著當時的情景,緩緩說道。

“那……你看到達也墜樓的瞬間了嗎?”

我略顯緊張地詢問。藤尾重重地點了點頭,說,“看到了”。

“我看到行原的時候,他正在翻爬樓頂的護欄。我倒是替他的危險行為捏了把冷汗,但他自己卻滿不在乎地在上邊走動。之後他突然摔了下去,感覺像是一下子失去了平衡一樣。”

“達也爬到樓頂的護欄上去了啊……”

所謂護欄,是一堵寬三十厘米,高一米左右的水泥圍牆。一部份男生為了試探膽量,流行爬上去站著。校規上別說是爬到圍牆上,就連上樓頂也是嚴令禁止的。

“這麼說來,達也當時摔下去,而並非跳下去的咯?”

然而藤尾卻很慎重。

“我可說不準。行原當時爬上樓頂的護欄,之後就掉了下去——僅此而已。除此以外,都隻是些不負責任的猜測。我對警察也是這麼說的。”

“原來如此……”

也就是說,究竟是置身還是事故,目前尚不得而知。

“不過話說回來,達也那家夥跑那地方去幹嗎?”

藤尾雙手抱胸,偏著頭說。

“上樓頂這事也就罷了,我總覺得有件事比這更令人納悶。”

“更令人納悶?什麼事?”

我問道。藤尾平靜地說。

“行原當時是獨自一人上樓頂去的。這才是最令人想不明白的一點。”

2

與藤尾道別,回到家裏,晚飯已經準備好了。我硬逼著自己咽了幾口無味的飯菜。也不知是聽誰說的,吃飯的時候,老媽和小我一歲的朋子一個勁兒地想套我的話,結果卻讓我徹底無視了。

吃過晚飯,我便立刻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估計朋子今天也不會再隨意闖進我屋裏來了吧。

躺倒在床上,掛在牆上的相框映入了我的眼簾。那是初中時參加足球部,在縣預選賽的首場比賽裏便遭遇敗績時拍的紀念照片。前排左手邊,是我滿身泥濘發身影。當時我是邊衛。在我身旁,是達也那張被太陽曬得黝黑的笑臉。當時他是門將,白色的隊服亮得晃眼。

——達也,你怎麼會死了……

我朝著照片裏的摯友發問。那家夥明明就沒有半點該死的理由,結果他卻死了。這猜不透的原因,讓我楸住了自己的頭發。

我和達也從念小學時起就相互認識。我們成為好友,不僅隻是家住得近的緣故。滿身缺點的我,和完美無缺的達也竟然能夠如此投緣,實在是讓人感覺有些不可思議。

不管是在學習上還是在運動上,我都遠遠不及達也。他個頭挺高,和我站在一塊兒的話,甚至會讓人誤會我們是兄弟倆。念小學的時候,我整天就想著要努力趕上達也。

念了初中之後,我們兩人的關係依舊親密無間。因為和他一起參加了足球部,讓我心裏的這份意識變得更加強烈。每天我們都會踢球踢到很傍晚,之後再相約一起去泡澡堂。我們兩人之間的交流就是泡在澡池裏那幾十分鍾的閑扯。也正是從那時起,我在學校裏的成績開始劃出上升的曲線,與達也之間差距也開始漸漸縮小。

中考時,聽說達也要考縣立的W高中,我開始發奮學習。我不顧班主任提出的“危險,你最好還是死了這條心”的意見,報考了W高中。雖然最後順利錄取,讓周圍大跌眼鏡,但事後回過頭想想,當時也真是下了一番狠心。說句心裏話,其實我也是因為聽說達也打算更改誌願,改考比W高中稍低一檔的學校,也就是那些我能考上的學校的傳聞後,才下定了決心的。

就這樣,我們兩人一直相伴走到了今天。既是宿敵又是摯友。甚至有人說,有行原的地方就有中岡,有中岡的地方必有行原。

但我們兩人之間,卻存在著一處不同點。

那就是達也身邊有戀人佐伯洋子。

洋子是在我們念小學五年級時,從東京轉學過來的。記得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我毫無來由地出了一身冷汗,心跳加速。雖然她是我第一次“來電”,但對她抱有著酸酸甜甜的感覺的人,卻並非隻有我一個。搞搞惡作劇,找點麻煩出來,希望能夠借此來吸引她注意的少年絕不在少數。這也說明,當時的她給了我們怎樣的震撼。

稍稍感覺有些成熟,而且成績也極為優異的洋子,沒過多久就成了女生裏的頭頭。同時她也是從那時候,變得與某個特定的男生關係親密起來的。那個男生就是達也。

當時達也是兒童會的副會長,學習方麵自不必說,就連運動也是無人能及。由於麵對的是他,所以其他班的學生也隻能甘拜下風。

達也與洋子的關係密切,這事在學校裏很快就風傳開來。除了平常的休息和午休時間,遠足與運動會時兩人也時常在一起。每次遇到這種時候,我就機靈地遠離他們倆。

念初中之後,他們倆變得很少會當著其他人一起行動。雖然其中也存在有洋子開始與同性朋友交往的緣故,但看起來達也與洋子兩人也體會到了單獨相處的樂趣。周六下午或周日我邀請達也時,他也曾不好意思地拒絕過我幾次。後來聽傳聞說,有人曾在街上看到他們倆,我也就盡可能不再去打擾他們了。

洋子也和我們兩個一樣,報考了W高中,並輕鬆地通過了考試。因為她總和達也一起學習,所以成績自然比我要好。後來我聽說,他們一般是在鎮上圖書館裏學習。在聽說這事之前,我甚至連圖書館裏有自習室都不知道。

後來達也和洋子兩人的關係也一直沒變。他們兩人之間的戀愛,即便從旁觀者的角度來看,也讓人感覺到如此地清爽,包裹在暖暖的氛圍之中。麵對他們兩人,就連那些對男女關係苛刻囉嗦的高中老師,也采取了一副寬容大量的態度。公開的,令人羨慕的關係,這就是達也與洋子。

每次看到他們倆,我就會感覺分享到了他們兩人的幸福。與此相反,事實上也存在有一絲苦澀的心情。究其原因,不過就隻是些令我自我厭惡到頭痛的無聊事罷了。

也就是說,我在麵對摯友的戀人時,感覺到了自己的初戀,而且至今不能忘懷。實在是傻到家了。

3

翌日清晨,一早醒來,我便搶在所有人的前頭去拿報紙。從報箱裏拿早報這種事,對我而言其頻率大致也就是一年裏有那麼一兩次。

《高中生墜樓身亡》。

幾乎每份報紙的社會版上都以這樣的標題報道了昨天的事。其內容也我從田村和藤尾那裏聽到的大致相仿。究竟是事故還是自殺,報上並沒有提及這方麵的觀點,與達也父母的談話也刊登到了報上。說是讓父母白發人送黑發人就是最大的不孝什麼的——我最怕聽到的就是這類話。

話說回來,達也又為何會跑到那地方去呢——目光從報紙挪開,遊蕩在半空中,我陷入了深思。

達也向來行事慎重,就算看到我跑到樓頂,也是會板起臉來厲聲訓斥的。這樣一個人,怎麼會……

還有就是藤尾所說的話。

他為何會獨自一人呢——藤尾提出的問題,確實令人感覺有些不可思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