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得再一提的是《藥》。陳楚淮的這個劇本比同時期其他劇作家的社會劇更富於社會意識的激進性、社會內容的典型性、生活概括的真實性,唯其如此,也就更顯示著這位年輕劇作家對新月派的超越。對此,我們隻須拿徐誌摩、陸小曼合作的、被認為是新月派戲劇代表作的《卞昆岡》來作個比較就可見出。
《卞昆岡》寫的是石雕工人卞昆岡家庭悲劇遭遇的故事。技藝高超、心地善良的卞昆岡妻子產後亡故,留下的兒子有一雙極像亡妻的眼睛,這使他倍加珍愛這個孩子,且常常以親親兒子的眼睛來表達對亡妻的懷念,求得鰥居中一點安慰。後來被迫再婚。後妻七妹心術不正,既跟他人偷情,又嫌忌丈夫對前妻的懷念,下毒手刺瞎了那一雙孩子的眼睛,後來還更狠心地串通姘夫把孩子弄死,卞昆岡自己也因悲痛太深而神經失常。劇中所表現的這一場生存困境和餘上沅的《雕像》一樣是因忌恨所造成,戲劇衝突被嚴格限製在善良與邪惡的道德範疇展開,戲劇情境也完全借多情與寡義的倫理關係來感發,因此也就不可能透過現象而深入挖掘這場生存困境的社會底蘊。
劇作家的生活邏輯所推延出來的,似乎隻是個宿命的社會悲感,孜孜以求的則是瞎子在幾個場合出現,說同一句“下的是血”的神秘預言,以致卞昆岡一次次看兒子的眼睛而思念亡妻的表現感傷情態。這一種審美追求正是紳士趣味的生動反映。誠如有學者指出的,“陳楚淮在《藥》中顯示的審美趨向卻頗異其趣”。如果說《卞昆岡》以對善良與邪惡、多情與寡義這些抽象人性審美作為邏輯推延的起點來展開情節、組織衝突,那末《藥》則是以對富有與貧窮、剝削與被剝削這些具體階級關係作為邏輯推延的起點的。劇中失業工人老鄭的妻子鄭大嫂與女兒阿香的一番對話值得一引:
鄭大嫂 你還是做你的活計吧!姚小姐說過,叫你把繡好的緞子明天送給她。明天不送給她,是要挨罵的……寧可晚上多坐一點鍾,趕快把這一幅繡好……
阿 香 遲一天給她總可以……她又不是皇帝老子!難道叫人家怎麼做,人家就得這麼做嗎?
鄭大嫂 不是這樣說。她們有錢,我們沒有錢。沒有錢的對有錢的就得客氣點。不用說叫你怎麼做就要怎麼做,若使打你一拳,你也得任她打一拳……
這裏就貫穿著建基於階級關係的生活邏輯,由此推延出來的是這麼一段情節:因失業而窮得無生活來源的老鄭一家,兒子因偷摘了廠主家桔子樹上兩個桔子而被工頭打得吐血,無錢求醫,躺著等死;女兒等待著的命運是賣給姚老爺家做丫環;7歲的小兒子無錢讀書,被送去做童工;妻子外包工日夜繡花,操勞得皮包骨頭,搖搖欲倒;而老鄭自己被逼得和其它失業工人一起鋌而走險,殺了工頭,搶了錢最終被當成強盜抓了起來。
閉幕處鄭大嫂說了一句:“唉,叫我怎麼辦啊!”這是絕望的呼聲,這呼聲也屬於另一失業工人妻子何大嫂,更屬於那一代掙紮在水深火熱中的失業工人家庭。我們不好說陳楚淮當年已具有階級分析目光和革命意識,也不見得他已在左翼文藝觀念指引下在從事普及戲劇創作。從這個戲劇文本提供的審美信息看,其戲劇衝突的形成、爆發和終場,實是現實社會的生活感受邏輯必然的推延。唯其如此,才使陳楚淮在“新月”時期的社會劇不像新月派其他劇作家那樣,追求人性的類型化具象表現,而顯得很有生活氣息,寫得較紮實,給人以厚重感。